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上官氏改命记 作者:一逍遥 文案 算是前传,讲木槿成为天下第一的故事,欢迎阅读 古风,正剧,不穿越,不宫斗,不宅斗,架空,全篇主打感情 又名《宿命破》 日更3000+ 初见,是在一片桃林。 他调戏她:姑娘娇妍胜似桃花。 她竟拔剑出鞘,剑尖直指着他胸口,喝道:哪里来的登徒浪子! 后来,在白雪皑皑的东华山巅 他躺在她怀里,问:嫁给我这个短命鬼,你后不后悔? 她摇了摇头,说:我等你回来,千年万年,我都等。 1V1,男女主初期打情骂俏,各种发糖 人格保证,绝对不坑,不完本不开新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东方玄幻 江湖恩怨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上官逸阳,程木槿 ┃ 配角:郑仲,云姝,百里思,洛云栖,辛六娘,易长生等等 ┃ 其它:武侠,言情,玄幻 ================== ☆、第 1 章   渤海三神山,寻仙访药地。这三神山,一曰瀛洲,一曰方丈,一曰蓬莱。相传,始皇帝两次东巡,只为求得长生之方。当其时,方士徐福于蓬莱仙岛寻得一座由灵芝筑成的宫阙,得见仙人。最终却为蛟鱼所阻,未能求得仙方。始皇遗恨,未得长生,秦二世而亡。   这蓬莱仙岛究竟有没有仙方?言人人殊……不论怎样,这世间求永生也许不易,求长寿却是不难。可偏偏有家族世代不得长寿,疾病缠身,青年而亡,令人扼腕。   上官皓轻叹一声……这些日子,他遍寻瀛洲、方丈,却不曾觅得药方可延寿命。这蓬莱山巅也并没有传说中的灵芝宫阙,想来必是那徐福怕始皇帝降罪,随意捏造出来的,着实害人不浅!他登上峰顶,一声长啸,北风呼啸,长袍猎猎而舞。上官家几代人不得长寿,祖宗欠下的债即便要用血去还,到了他这儿,也该还完了。若是上官家只他一人,长寿与否倒无所谓,偏偏除他之外还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天下之大,竟无一人无一法可救上官家于水火……他一笑,眉梢眼角尽是苦涩。   “有趣!真是有趣!”半男半女,飘飘忽忽的声音由远及近,紫光背后,若隐若现的一个身影,透明仿似梦境。   “你是?”上官皓停住脚步,扬起头看着那人影。   “我叫……易——长——生!”一字一顿,道出了对面人心底最深的渴望。   上官皓微一颔首:“魂魄未入地府,的确可得长生。可惜……此长生非我所欲也。”他撩起袍子便欲下山。其时天空阴云密布,顷刻间便有大雨。   易长生飘在他身侧,影像渐渐清晰:“你扰了我清梦,自该陪我一世。”   “陪你一世?”上官皓加紧脚步,“我非上古大神,无造人之能。你速去地府转世投胎,届时若我已命丧,或可陪你一世。”   易长生双眉一轩:“我非龙阳,无断袖之好。你因循守旧,只知找长生之法,从未想过釜底抽薪。”   上官皓脚步微顿:“你究竟是什么……”他显然不是‘人’。   易长生一笑,抬头望天:“快落雨了!”右手轻挥,一方小小的檀木匣子落在上官皓手中,道:“吾乃上古精魂,关键时刻,或可助你上官家人一臂之力。”   上官皓望着渐渐消失的易长生,心道:他必定是个有故事的‘魂’,但凭上古二字已足可带他在身边。遂将那檀木匣子夹在腋下,下山去了。    ☆、第 2 章   相传,盘古于混沌之中沉睡了一万八千年。醒来之时,却见周遭一片黑暗,遂挥起巨斧,将天地一分为二。混沌初开,为防天地重又相合,盘古双脚蹬地,双手顶天。久而久之,他的脊骨化为天柱撑在天地之间。千万年后,大地之上出现了第一批人类,他们结绳记事,群居而生。远在昆仑的天女飞来人间,传授新知。当其时,人们心地纯善,狩猎采果,好不欢乐。好景不长,部落之间嫌隙渐生,百年后,天下一分为三,东华、西华、南华。三足之势,一时倒也相安。   东华大地奉百里氏为主,定都安阳。相传,百里氏历代子孙长相皆同,也有人说,百里氏身怀妖法,有长生之能,千百年来,东华主上只有一人。坊间传言,最初探究真相的那批人在一夜之间暴毙而亡,死相凄惨。自那而后,再没有人胆敢查探真相。   东华大地为东华山脉所环绕,北面土壤肥沃,生活在此地之人多以采参为生。为就近看着宝地,把头张南生索性将自家房子盖在山顶。   这日天刚露白,五个年轻力壮的糙汉子已等在张南生家门口,为首那人高声大喊:“二狗他爹,时辰到了,找棒槌去!”   张南生推开木门,系紧腰带后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懒腰:“老哥儿几个早……”吐字仍有些含混不清。   “不早了!”为首那人性急:“今年天寒,过些日子落了雪,棒槌扎到地底下再找不到了。把头你财大气粗,咱们可耽误不起。”   张南生瞪了他一眼,回头喊道:“二狗娘,带齐了家伙,进——山——咯!”最后三个字拉了长音,中气十足。   东华山险,张南生握着媳妇的手走在最前,他耳听风声,眼望地势,二里地后停了下来,轻轻颔首,余人四散开来。张南生凑到媳妇耳畔,压低了声音道:“今儿个挖个六品叶的,够咱们再养个三狗。”   他那媳妇啐了一口,将手中东西一股脑塞进他怀里:“你自个儿养,别扯上我!”话毕,走到一旁,挑了块光滑大石,铺好手绢坐了下去。   张南生微微笑,他媳妇儿漂亮,十指不沾阳春水,当年是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做了娘后,更添风韵。跟着他进山采参虽说衣食无忧,终究委屈了。白天,想着法儿的对她好,晚上,寒冰化成了水,极尽温柔。想着想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又瞧了自家媳妇儿一眼。她也正狠狠瞪着自己,双颊泛红。张南生做了个鬼脸,伸手入怀,掏出个钱币向上一抛,只听声音便能断定,今天这六品叶的棒槌他采定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南生将手中索拨罗棍插在地上,轻轻用棒槌锁栓好参茎,放开喉咙高声喊山:“棒槌……”余音在山谷中回荡,中气十足。   跟着他的兄弟齐问:“什么货……”   张南生顿了又顿,将声音压低了:“六品叶……”   入夜,张南生揽着媳妇儿躺在炕上,侧耳听着屋外动静。   “你有心事?”怀里的女人将手轻抚在他胸膛。   张南生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前,压低了声音:“咱们在等财神……”   二更时分,张南生那媳妇昏昏欲睡,烛光突然刺进双眼,她迷迷糊糊唤道:“阿生……”   张南生已披了披风站在地上,手里捏了根蜡烛:“财神走了,咱们出去瞧瞧他留了多少银钱。”   西屋里,一应物事摆放整齐,张南生轻轻颔首:“懂规矩!”   沉香木桌上,装棒槌的木匣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蓝色布包。张南生将布包托在手心,掂了掂,侧过头问自家媳妇儿:“你猜,里面装了什么?”   她一笑,将头微侧:“你那‘六品叶’换了一包银子?”   张南生摇了摇头,轻轻摸着媳妇儿脸颊:“这是支千年老山参,整个东华山恐怕也寻不到几支,只值一包银子?”终是不忍见自家媳妇儿蹙眉,他重又将那布包放在桌上,打了开来。小山一样的金子在烛光的照耀下泛着亮黄色的光。   张南生媳妇儿叹道:“我还道是什么好东西。”   “这世上最名贵的,在你眼中也不值一提。”张南生不免心慌,这么多年,总也猜不透她心思:“也不知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么?”她目露狡黠,转过身望向东屋里的摇篮,眼底一抹温柔,终是撇了嘴:“‘二狗……’太难听了!”   “换你起个好听的名字?”张南生拥紧了媳妇,“叫二狗,不显山,不露水,不招摇。”   女人却道:“躲进这深山老林里,还怕什么显山露水!”   “你我二人相伴于此,自然是不羡仙了,他恐怕不肯。”血脉相连,儿子的血液里流淌着父亲年少时的桀骜。   女人笑道:“你既这样讲,那便依你,叫张二狗好了。”   张南生左手一挥,一抹蓝光罩上那包金子,须臾不见。他揽住媳妇儿肩膀,打了个哈欠:“守了半宿,明儿个一早还要被人叫起,要命!”   “大雪封山,你可以睡个好觉。”   “哦?”张南生不信,双手将门敞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果然见到雪花簌簌而下。他忙将门关上,插紧了,回过身来笑道:“收工大吉!一心一意生三狗!”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女人翻了个白眼,眉头渐又蹙紧:“来‘买’你那六品叶的,是故人?”   张南生将手一摊,摇了摇头:“故人与否,再与我们无关。不过,肯出这么高的价钱,终归是有人需要,救人急难是积德的好事。”   女人轻轻颔首。   他二人躺回到被窝里,冷风擦着窗缝灌进屋里,女人‘嘶’了一声,紧紧贴住张南生胸膛。张南生赶忙搂紧媳妇儿,柔声安慰:“住在这山顶,委屈你。”   女人将头微扬,问道:“你故意盖了这破房子,是也不是?”   张南生狡黠一笑,拽了被子蒙住头:“左右无事,今儿个累一累,明儿个日头高照也不起。”   屋里的蜡烛熄了,不多时,便传出那女人的娇笑声。张南生压低了声音问:“你不是嫌冷么?”   安阳城,逍遥馆。来往宾客络绎不绝。辛六娘轻靠着紫檀木门,意兴阑珊。她生就一双桃花眼,撩起人来,哪怕是得道高僧也免不得神驰。   ‘十五日又三个时辰……’她心中默念,没有洛云栖的日子,她度日如年。天生的冤家,他在,她恨不得撩拨安阳城里所有的男人,只为试探……他不在,妖艳的花入了冬,没精打采。左右无聊,余光瞥向馆中那日日来饮酒的肥头大耳客人,秀眉轻挑,暗送秋波。那千娇百媚的小眼神儿,只电得那客人浑身上下麻酥酥的。他本已喝了几杯,此时更觉熏熏然,忙唤了店伴继续上酒,乐呵呵地掏银子给赏钱。   辛六娘轻声一哼,暗暗撇嘴,来她这逍遥馆的,有几个好男人?话说回来,天底下不多些坏男人,她这生意也难做下去。‘包养’那个男人,可是需要不少银子!   “六娘!”   两个字还了魂,辛六娘轻咬口唇,嘴角微挑,转身上楼。馆子里的客人们瞧着她妖娆的背影,目光中透着渴望。更有甚者,伸出了馋虫一般的舌头,舔了舔略显干涩的嘴唇。辛六娘翩翩然上了二楼,脚步微顿,左手扶住扶手,微一转身,妖娆一笑:“大爷们渴得急了,我这儿有上好的龙井!谁出的银子多,谁喝的多,六娘我过会儿下来,陪他多玩儿几场,多喝几杯!”   一楼的客人们高声叫好,辛六娘又是一笑,转身上楼,推开包间的门。   洛云栖闭眼假寐,脸色泛白,这一回北上,耗了不少真元。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敞了开来,一抹桃红闯入梦境。洛云栖睁开双眼,笑得疲惫。   “洛爷!”辛六娘眉眼俱笑掩饰住心里的疼,她侧身坐到洛云栖腿上,双手搂住他脖子:“一走大半个月,想我不想?”仍旧是那勾魂的音调,只不过,这一次是真情。   洛云栖戏谑道:“你不是说,从不缺男人?”   “我是不缺男人啊!”她眼睑微垂,右手轻捏着洛云栖下颌:“你方才没瞧见么?楼下那帮臭男人,只要我勾一勾手指,哪个不乖乖脱了衣裳,任我‘差遣’?”她微一撇嘴,轻哼一声:“偏偏我命里犯劫,五行里只是缺你。”   洛云栖揽住她纤腰,剑眉微挑:“我也缺你!”   辛六娘俏脸一红,轻身而起,微噘着嘴,问道:“一别半月,可带了好东西回来?”   洛云栖一笑:“带我自己,还不够么?”   辛六娘哪里肯依:“六娘我辛辛苦苦开店,好不容易攒了这一包金子,可并非为了换你!”她轻身上前,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洛云栖鼻尖,又跃了开去。   “不值么?”洛云栖紧跟其后,左手揽住她纤腰,两人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辛六娘娇俏一笑,却道:“不值!”   “狠心!”洛云栖又坐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左手打开包袱,露出个拴着红绳的细长纸包。   辛六娘轻轻解开红绳,打开纸包,不禁赞道:“好东西!”   “用你那一包金子换来的,可值得?”   辛六娘重又坐到洛云栖腿上,右手揽住他脖颈,左手捏着那支山参:“明儿个找个买家估价方知真假。赔本儿的生意,六娘我从来不做。”   洛云栖心知她爱开玩笑,轻轻摇头,右手托着她背脊,左手置于她膝下,横抱起来,放她坐到一旁的圆墩上,径自走到床边仰躺下去,合上双眼。   辛六娘瞧着洛云栖的侧脸,左腿搭在右腿上,轻咬下唇,妖娆一笑,右手轻挥,结界顿生,淡粉色的光盈了满室。她站起身来,脱了纱衫,散下长发。年近三十的女人别有一番风韵,洛云栖纵使闭上了双眼,一颗心也‘砰砰砰砰’跳将起来,直如擂鼓一般。   辛六娘侧身坐在床畔,上身俯低,右手食指轻抚他唇瓣,自左向右,自右向左,流连忘返,她的声音勾魂夺魄:“洛爷,你用了我的金子,此后便是我的人了!”   洛云栖眯着双眼,只是道:“我累……”   “虚伪的男人!”满室光芒顿时消失,辛六娘拽了件长衫披在身上,翩然离去。   空气中仍旧弥漫着她的味道,淡雅的香气,与她妖艳的外表极不相称,真是个纠结的女人……洛云栖在这芬芳中渐入梦乡。   辛六娘气苦,翩然下楼后,脸上又挂上那抹妖娆的、勾魂夺魄的笑。她轻身而起,侧坐到紫檀方桌上,弯起右臂,右手食指轻轻一勾。屋子里的男人们忙不迭手握酒壶,围在她身边。   她将左腿搭在右腿上,讲起了规矩:“今儿个,咱们行酒令!我输,我喝!你们输了,我陪喝!这酒钱么……”   男人们一向出手大方,不论是腰缠万贯的男人,抑或是囊中羞涩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大都如此。即刻有人应道:“你六娘的酒钱,自然记在咱们账上!”   “好!咱们一言为定!”她侧过头瞧着那说话的男人,秀眉轻挑,左手食指轻轻碰了碰他鼻尖,便即收回:“那……就从公子你开始。”   夜里,她脱光了外衣泡在清水中养神。双颊泛红,仍旧醉着。洛云栖推开浴室的门,轻声走到她身后,拿起帕子擦着她搭在木桶外湿漉漉的头发,随后,左手抚上她背脊,淡黄色的光进到她体内,助她解酒。   “终于肯对我好了?”辛六娘微撅着嘴:“每次都要这样!你洛爷是做大事的人,咱们逍遥馆的里的女人如何配得上你?”   洛云栖顿了顿,道:“越是聪明的女人越爱用最蠢的法子!我是你的人,自始至终都是。”   辛六娘却道:“可惜,在你心中,兄弟永远重要过女人。”她将头微侧,横了他一眼。若非如此,他二人也许早已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你不喜欢这样的我么?”洛云栖来了精神,轻抬起她下颌:“是谁说的,围着女人转的男人没出息!”   辛六娘哼笑道:“围着男人转的女人更没有出息!你没瞧见么?那帮臭男人围在我身边,我只轻轻勾一勾手指,他们恨不得奉上全部身家。哪像你,只知道花银子!”   洛云栖哈哈大笑,他二人四目相对,目光中尽是情意,所谓冤家也不过如此。    ☆、第 3 章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洛云栖在辛六娘淡雅的体香中醒来。他侧着身子,左手食指泛起淡黄色的光芒,悬空着描摹辛六娘的样子,一遍又一遍。迷倒安阳城中一众男人的辛六娘是‘戏’里浓妆艳抹的她,此时此刻,不施粉黛的她才是真实。他羡慕张南生,抛却前尘,隐匿山间,拐了西华公主过着神仙也嫉妒的日子。有朝一日,自己和六娘是不是也可以?   “还不走么?”辛六娘突然睁开双眼,显是醒来已久:“再不走,不怕走不了么?”连番追问,咄咄逼人。   洛云栖一笑,翻身而起,披上辛六娘买给他的月白色斗篷:“那些男人若是知道你暗地里用他们的银子养我这个小白脸儿,你这逍遥馆的生意恐怕要遭。”   辛六娘却笑:“你是小白脸儿?这世上还有黑得像炭一样的小白脸儿?”她眼睑一垂,又道:“至于我这逍遥馆的生意么,洛爷你大可不必担心。这安阳城里的臭男人们恐怕一时半刻还舍不得我!我这儿的姑娘们,个儿顶个儿的出挑,他们恐怕也舍不得。”她坐起身来,以手作梳,将一头长发拢在胸前。再妖艳的女人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也收敛起来,不施粉黛的辛六娘素雅淡然。   再不舍,也要走。洛云栖轻声叹息:“率由旧章,装睡不好么?”   辛六娘轻抿唇瓣,将头微扬:“累了,不想再装。洛爷,你几时不再当我这儿是客栈?”   洛云栖坐回到床畔,双手握住辛六娘双肩,正色说道:“你知道,逸阳可怜……百里氏谜团一解,我即刻带你走。”   “这谜团,多少年了,倘若能解,早该解了……”大凡动了心思的,尽皆死于非命,她怕终有一日,她这个用银子‘包养’起来的‘小白脸儿’也会如此。   洛云栖揽了辛六娘入怀,相识十几年了,她在想什么,他无需去猜。她忧心忡忡,他并非不知,可担忧却是这世上唯一无法开解之事。   良久良久,他松开双手,起身离去。   那扇木门开了又关,辛六娘轻声叹息,起身走到雕花铜镜前坐了下来。她轻托香腮,望着镜子里这张未施粉黛的脸,好看么?好看罢……不然这城中的男人们为何趋之若鹜。扑粉抹红唇,转瞬之间,安阳城中的辛六娘出现在镜中。她轻轻摇了摇头,瞧着镜中的自己,妖娆一笑,随后抓了件素纱衣罩在身上,男人们要做大事,女人看家护院挣银子,为了那个遥不可及一生相守的梦……   洛云栖手握长剑走在安阳城中,料定没人跟着自己,七拐八拐进了小巷。不多时,写着‘上官府’三个大字的匾额悬在头顶,大门紧闭。他双眉一轩,瞧了瞧左右并无旁人,飞身而起,直奔府中最高处的阁楼。   这阁楼盖得极是方正,坐北朝南。推门而入,香案之上摆了两碟水果、两碟点心,正中央的香炉中三炷香正燃着,供的是传说中渡海成仙的纯阳子。   洛云栖入阁随俗,捏了三支香在手中,凑近蜡烛将香点燃,拜了三拜。插香进炉,他心道:不过掩人耳目,这样大费周折。双手握住香炉两腿,左右各转三下,阁楼正中的木板弹了开来,一条密道赫然出现。   洛云栖拔了根蜡烛握在手心,沿着木台阶走进密道。这密道修得既长且深,走了许久方到尽头,约莫着已进了地下,眼前却还竖着一道石门。洛云栖将蜡烛插在一旁的烛台上,右手泛起黄光,贴上门右侧的凹陷处,石门轰然而开,里间站了个身穿白衣的青年。   似有所感,那白衣青年正含笑望着洛云栖,道:“我等你很久了。”   这密室里盈满蓝光,摆设考究。洛云栖在正中央的檀木椅上落了坐,伸手入怀,掏出那支千年野山参递了过去:“送你的,只盼有些益处。”   白衣青年在他身边坐了,左手摸着那参须,苦笑道:“千年野山参,我爹也曾用过,收效甚微。”   “逸阳……”洛云栖蹙了眉。   这白衣青年正是上官家主,上官逸阳。他目光逐渐变冷,一字一顿道来:“这事,野山参解决不了,再名贵的药材也难解决。我上官家世代受的苦,到了我这儿也该终结了。也……必须终结!”哪怕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洛云栖长叹一声:“你我二人自幼拜在同一门下修习仙术,本该心无旁骛,不惹凡尘。”   “是我拖累你。”上官逸阳心中歉疚,“你和六姐,本该是一对快乐神仙。”   “神仙?”洛云栖不以为然:“修仙易,成神难!即便没有你,我二人终有一日也会离经叛道。更何况,你洛哥最是爱管闲事,像师父那般整日闭关修炼,不理世事,纵使能活千万年,又有何用?”   上官逸阳双眉上挑,目光中露出一抹狡黠神色,戏谑道:“若是被师父听见,恐怕会抽了你这半人半仙的骨头。”   的确是半人半仙之身。生就修仙骨,却无得道身。既是如此,做个普通凡人不是很好,当初又何苦拜入山门。洛云栖愣了愣神,走到上官家历代家主灵牌前,拜了三拜。   上官逸阳却说:“他们连自救都做不到,又如何救得了你?”   洛云栖翻了个白眼,正色道:“这是敬重!”   “不必!”上官逸阳走到洛云栖身旁,将手负在身后:“我这个后世子孙心中都无敬意,何况你这外人。”   洛云栖侧过头看着师弟,他变了,脱了年少时的阳光稚气,现而今只剩冷漠。   似是读懂了他心思,上官逸阳浅然一笑,云淡风轻:“我没变。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还是你最初认识的那个上官逸阳。”   洛云栖走了,一步沉似一步。上官家的事太过沉重,那些灵牌的背后,藏着的是饮恨,是遗憾,是对这世间的不舍,对后世子孙的歉疚。他害怕,终有一日,当他再一次走进这间密室,等待他的是另外一个复姓上官的少年,上官逸阳的灵牌也已摆了上去。   洛云栖的脚步声消失了,上官逸阳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失。他缓缓坐了下去,良久良久,开口问道:“你要找的,可是他?”   “几世轮回……”一室蓝光渐渐凝结成一个青年的身影,易长生‘站’在上官逸阳身边:“想不到,千万年后,他依旧是这个样子。”   上官逸阳不禁感慨:“这东华大地真是小。”他双眉一轩,戏谑道:“我将你送了给他可好?”   易长生额头红光若隐若现,上古精魂喜怒只在一瞬间。   上官逸阳忙道:“大神息怒,上官逸阳年少无知,适才不过胡言。”言毕,深深一揖。   易长生冷哼一声,目光飘忽:“千万年前,他是我兄长……”   “千万年前?”上官逸阳不免诧异:“上古?”   易长生轻轻颔首,目光中交杂着不舍、遗憾,更多的是留恋……   上官逸阳却也不急:“想说故事,逸阳洗耳恭听。”   “你今日倒是乖觉。”易长生虚抱双臂,却不开口。   上官逸阳低首看着右手指尖溢出的蓝光,笑道:“适才,多谢你。我真元外泄,不久于世,若是叫洛哥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洛哥?”易长生微微一愣,旋即明了:“兄长侠义。几世轮回,信念不改。他会尽力助你。”   “我不愿他插手!”上官逸阳天生的一股倔强,“这是我上官家的事,与旁人无关。”   “可惜了……有些人热脸要贴冷屁股。”易长生想,若能不理闲事,也许兄长早已成神,不必受这轮回之苦……   上官逸阳瞧了易长生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拾阶而上,石门缓缓落下。他的声音在密道之中回荡:“这件事,关乎整个东华大地安危,我拼死一搏,只为自己,只为整个上官家。或许,我会成为东华罪人。洛哥不同,他该像二师兄一般,带着六姐退隐江湖。”   易长生的影像渐渐消失,他在上官家待了太久太久,历代上官家主遍寻天下仙方,却不得长寿。上官晔索性将上官逸阳送进仙山修仙。可惜,父子分离换不来寿终正寝。留下的,反而是遗憾……修仙之人真元外泄,上官逸阳恐怕确要命不久矣。密道之中,易长生的叹息声久久回荡。上官逸阳脚步微顿,终是走了上去。    ☆、第 4 章   阁楼外,一个剑眉星目,身着青衫的男子骑在一匹白马上朝上官逸阳招手。   似有所感,上官逸阳微微颔首,撩袍走下阁楼,深深一揖,唤道:“世子。”   世子侧身跃下马来,拱手还礼,笑道:“在你府邸,我是客,‘上官家主’怎么这样见外?”不待上官逸阳伸手做请,他已撩袍走了进去。   上官逸阳心中无奈,摇了摇头,跟在他身边,道:“尊卑有序,礼数上,逸阳不敢稍有差池。”   那男子突然顿下脚步,侧过头瞥了他一眼,竟而做了个鬼脸。   上官逸阳仍旧温和地笑着。   两人顺着长廊走进花厅,奴仆奉上两盏茶后躬身退下。世子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复又站起,在花厅中踱着步。   上官逸阳眼睑微垂,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世子来我府上,可是有事要交代?”   “我想……”世子似有犹豫,他右手渐握成拳,似是下定了决心:“我想出去走一走。”   上官逸阳双眉一轩,扬头问道:“去城外遛马?”   “不是遛马!”世子心里有些焦急,坐到上官逸阳对面,正色说道:“我想似你年少时一般,走出安阳,看看我东华辖下的其他地方。”每个人年少时,都会对除家以外的地方抱有美好的幻想,总想着,若有机会,去外面走上一遭,看看这大千世界究竟有多缤纷,世子概莫能外。   “似我一般?”上官逸阳嘴角突然漾起一抹苦笑,若是能选,他宁愿一直待在这安阳城中,守着父亲……顿了一顿,他问道:“主上可应允了?”   世子叉着双臂,眉心渐渐蹙紧:“我许久未见过他了。”   上官逸阳不再相问,只是道:“主上行踪向来飘忽……若是世子离开安阳为主上所察觉,怕是于世子不利。”   “不利又能如何?”世子浑不在意:“有些事,我在这安阳城中找不到答案,只好出城去找。”快二十年了,心里有块地方始终是空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知己好友,他拥有世人艳羡的一切,却总觉得自己活在梦境之中,欠缺一份真实。   上官逸阳右手食指包住拇指,一下一下向外弹着,思忖良久,开口问道:“世子是想邀我陪你出城?”   “我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目光诚挚:“左右你近来无事,陪我出去走走,也未尝不可。”   上官逸阳右手突然颤抖起来,指尖蓝光若隐若现,他展了展衣袖以作掩饰,仍旧笑道:“世子有命,逸阳不敢不从。出发之前,还请世子派人相告。”   世子眼睑微垂,他自幼心细如发,上官逸阳此言意在逐客他并非不知。顿了一顿,他站起身来,拱手道:“准备妥当了,我派信鸽知会‘上官家主’。”   上官逸阳深知这位世子时常不正经,也并不介意他开的玩笑,起身送了客:“百里兄,请!”他将右手藏在袖中负于身后,左手一伸,随世子一齐走出府邸。   看着世子翻身上马,挥鞭远去,上官逸阳脸色渐渐泛白。适才洛云栖入府,他已勉力支撑,此刻再难抵受。   亥正二刻,安阳城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有狗吠之声。只几家高门大户门楣之上仍旧挑着红灯笼。上官府前,一个身披黑色斗篷,手握宝剑的女子抬手叩门。‘铛,铛铛,铛铛铛,铛铛’似是约定好的叩门方式。响声一毕,便有人抬起门栓,敞开大门迎那女子入内。   待仆人将门关好,女子快步随着他走过长廊,干净清亮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焦急:“逸阳此刻怎样了?”   仆人脚步未停,回道:“世子走后,少爷便独自上了阁楼,咱们不敢打扰。”   女子右足一顿,越发急了,快步走上阁楼。   上官逸阳正盘腿坐在卧榻上,两手结了禅定印,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女子解下斗篷放在一旁,自腰间摸出块白色丝帕,坐到上官逸阳身边,轻轻替他擦着额头上冷汗。   良久良久,上官逸阳嘴角流出了血,他睁开双眼,抬左手重重蹭了蹭,不必侧头,便知来者何人,他蹙起眉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女子轻声叹息,嗔道:“你这个样子,要瞒我多久?”   上官逸阳笑了,脸色仍旧苍白,抬手揽住她肩膀,道:“至多,做不成仙人。你尽管放心,我死不了……”   女子心中有气,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上官逸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又咸又腥。他望着那女子侧颜,想起初初见面,满山桃花都失了色。他忍不住调戏:姑娘娇妍胜似桃花。她竟拔剑出鞘,剑尖直指着他胸口,喝道:哪里来的登徒浪子!他年轻气盛,左手食指中指夹住剑身,一步一步逼近那女子,脸上的笑玩世不恭。女子轻咬口唇,用力拔出了剑。他欺身上前,直揽住那女子纤腰:你伤了我,该负责任。几近无赖。人有风流年少时……想起过往,上官逸阳笑出声来。   “你竟还笑得出?”女子抿紧唇瓣,狠狠瞪了他一眼。终究不舍,拿起帕子擦着他嘴角挂着的血迹。   上官逸阳将她攥成拳头的右手包进自己大大的手掌中,低声唤道:“木槿……”眉梢眼角皆是情意。   木槿轻叹一声,关切道:“我虽不曾修仙,却也知道,真元对于修仙之人何其重要。逸阳,我要听一句实话。”秀眉紧锁,满脸焦急。程木槿是江湖中人,天大的难事担在肩上她也不曾蹙一蹙眉,偏偏中了上官逸阳的毒。   上官逸阳将木槿拥进怀里,软语安慰:“对着你,我不说假话。近来事多,过了这阵子……”   木槿苦涩一笑,她了解上官逸阳多过了解自己:“你不顾念自己,过了这阵子,还有命么?”   上官逸阳蹙眉轻叹,还有命么?他上官家几代人求而不得之事,岂是丢一条命便能做得成的……届时,整个东华大地风云色变。或许,为一己之私,他会成千古罪人,纵万死难辞其咎。或许,上穷碧落下黄泉,再觅不到他丝毫踪迹。   木槿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逸阳,我和曦儿要的是你。”她思忖着:“只要我们三人能生活在一起,日子长短有何所谓……”   想起曦儿,上官逸阳本有些犹疑的目光逐渐坚定,他要给曦儿一个自由的未来。这么多年,他谁也不欠,唯欠眼前这个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唯一爱着的女人,也许这亏欠他是还不了了。   “木槿……”上官逸阳嘴角一挑,那抹不羁神色现而今只她一人能再见到:“有些事,我心中自有分数。你若不信,我向纯阳子发誓……”他转身径对纯阳子画像,右手食指、中指、拇指直竖向上。   木槿忙拢住他三根手指,嗔道:“我不再劝你就是,发誓做什么。”   不再劝,他心底反倒有些失落。也许,她再劝上一劝,他便放弃,即刻随她离开安阳,有山有水有妻有子的日子过得一天是一天。可惜,她不再劝,他连却步的理由也没有了。人总是矛盾的……   木槿扶着他坐在卧榻上,他笑问:“曦儿近来可好?”   “有白姐姐照顾。”   “你这个当娘的也是狠心。”他不禁责备,“苏城与安阳,千里之遥,一来一回要多少时日,放心的下?”   木槿叹道:“放不下他,更放不下你!”好在她了解上官逸阳,一早安排了亲信守在他身边,稍有差池,飞鸽来报。饶是如此,她身在千里之外,亦无时无刻不在担忧。   上官逸阳笑问:“你在我身边安插了间谍?”   “不敢!”木槿也笑:“上官兄一向心细如发,我程木槿胆量再大,又如何敢造次?”她心道:若非你有意放行,那只报信的鸽子如何飞得出上官府。   两个聪明人待在一起,话说三分,彼此已能听出十分。木槿轻咬着下唇,秀眉微挑,终是问出了口:“你明明想我知道,想我关心,何苦还要我费心安排,直说不好么?”   面皮薄的人,有些事是需要经由旁人之口传出去的。可这点儿小心思被自家夫人当面说了出来,上官逸阳终究有些尴尬。   木槿心中无奈,猜到他心中所想,‘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右手抚上他胸口,戏谑道:“想不到,我年纪轻轻便养了两个儿子,当真辛苦!”   上官逸阳神色怅然:“两个总好过一个。若是有朝一日其中一个不见了,你总不致太过伤心。”话里话外皆是铺垫。他想,自己和木槿终究做不了长久夫妻,与其有朝一日突然天人永隔,倒不如事先说好,早做准备。   岂料木槿却道:“曦儿是我儿子,可是没有你,便没有曦儿。曦儿会长大,会离开,能陪伴我一世的,就只有你。”一字一句彰显着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此刻,上官逸阳心中只觉歉疚。不能相守,当初又何必在一起,怪只怪,造化弄人……他轻抚着木槿脸颊,似是玩笑般,他说:“人有旦夕祸福,无论将来境遇如何,你总该抚养曦儿长大。”   木槿苦笑道:“曦儿长得那般像你,没了你,我独自一人对着他,心里该有多苦。”她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上官逸阳,一张脸贴紧他胸膛,听着那颗心脏‘砰砰砰’跳动的声音。   上官逸阳轻叹一声,聪明如她,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这般执拗,将来该如何是好……他抬起右手,轻抚着木槿散在脑后的长发,久久不语。    ☆、第 5 章   “时候不早了。”木槿直起身子,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头发,将头微侧,低声道:“我去密室上一炷香。”   上官逸阳握住她正欲转动香炉的手,柔声道:“这个时候密室太凉,明儿个一早再去不迟。”   木槿轻抿唇瓣,扬起脸道:“是你怪我狠心待曦儿!明儿个一早我便回苏城去。或许,此刻就该走……”   上官逸阳心下暗笑,知道自家夫人虽以女侠自居,有些时候,惹得急了,在自己面前也免不了发些小脾气。他略作思忖,握住木槿的手:“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   木槿秀眉微挑,含笑问道:“不想我走?”   终是犹豫,上官逸阳微微摇头,叹道:“你还是,回到苏城去照顾曦儿罢。”理智战胜了情感,前路茫茫,他想与木槿一道前行,却又不忍。   木槿右足一顿,心中气恼,口中便不留情面:“上官逸阳,你道我程木槿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   “当然不是!”上官逸阳心中焦急,右手轻颤,指尖蓝光若隐若现。他暗自运气,悄悄将右手负于身后。   却又如何逃得出木槿的眼睛,可她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丈夫在真元外泄的痛苦中煎熬着。她年少时便随着她爹叱咤于江湖之上,时常觉着修仙之人清心寡欲,远远比不得江湖中人仗剑豪情。可自打遇见上官逸阳,她不止一次后悔自己当年未走上修仙这条路。她的心隐隐作痛,轻轻握住上官逸阳左手,冰凉刺骨……   好一阵沉默,上官逸阳觉着心中气血不再翻腾,终于开口:“百里思不日便即外出游历,他邀了我一起。”   “你应了?”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   “我不准!”这一次,她语出坚决,不容上官逸阳反驳,索性背过身去。   上官逸阳将她拥进怀中,柔声道:“百里思不是坏人。何况,出去走走,于我而言,有益无害。”   木槿眼波流转,侧转过身,直视着上官逸阳双眼:“要我答应,也不难。”显然是有条件。   上官逸阳微一思忖,问道:“想随我一起?”   木槿反问:“你带我不带?”   上官逸阳笑了:“这一走,不是十天,不是半月。你不挂念曦儿?”   “白姐姐会当曦儿是自己亲生儿子一般照料。如今,我担心的只有你。”她索性直言道来,“逸阳,我不想有遗憾。”女人何其敏感,自她收到飞鸽传书那一日起,便已决定,这一次回到安阳,与上官逸阳再不分开。怕只怕,能相聚的日子已然不多。   上官逸阳眼睑微垂,释然一笑:“是我多虑了,我的木槿最是坚强不过。”曾经,有人赞她是凤凰,浴火重生,遇强愈强。   只是片刻,他便又蹙起眉头,起身握住她手走进阁楼一侧的卧房。木槿坐在床畔,看着他翻箱倒柜,只觉好笑。   过得片刻,上官逸阳自衣柜中翻出一件青色长衫,抚了又抚,极是爱惜。他两只手抓住衣衫肩头,抖了开来:“听说,这是我娘做给我的。”   木槿怕他回忆过往,徒添伤感,起身走到他身边,笑道:“你该不会要我变作男人模样跟在你身边罢?”   “你从未扮过么?”上官逸阳双眉轻挑,将那长衫拿到木槿身前比量着大小,轻轻颔首:“合体。”目光瞥向她胸部,又问:“裹得紧些,会不会又涨又疼?”   木槿的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红,嗔道:“这个,不要你管!”   “程兄弟……”上官逸阳忍不住想要逗她一逗:“你我二人什么没说过,什么没做过。裹得疼了,我要心疼!”他欺身上前,轻吻她脸颊,随即舔了舔嘴唇,好久好久未尝过这女人的味道了。   “够了!”木槿佯怒,神色却黯了下来:“曦儿出世后,白姐姐养了一只母羊,我不曾喂过他。”焦虑过甚,乳腺不通,她试了好些法子均未奏效,最后不得不放弃。   上官逸阳含笑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他轻轻握住木槿双肩,低声问道:“可是因为我未能陪在你身边?”一颗心隐隐的疼,这般亏欠,如何还得清。   木槿轻轻摇头,别过脸去,不再言语。不怨、不恨、不嗔、不恼,她涵养再好,也希望生产之时上官逸阳能陪伴在侧,可惜没有。她身怀六甲、大腹便便时,他不在……待到孩子落草,他也只是飞鸽传书送来了孩子的大名。   “你就不想见一见曦儿么?”   “我想!”没有丝毫犹豫,普天之下哪有父亲不想见自己的亲生骨肉。可是,他怕……良久良久,他轻叹一声,柔声道:“你匆匆赶来,乏得紧了,歇了罢。”   木槿也叹,走上前去,解下上官逸阳的腰带,替他脱了那白色袍子。   静谧的夜,他二人一着白色睡袍,一着桃粉色睡袍,四目相对,呼吸可闻。上官逸阳再难把持,紧紧拥了木槿入怀。一年未见,思之如狂,她夜夜入梦!   “逸阳!”木槿的声音有些颤,静夜让人褪去了伪装,在外的坚强瞬间瓦解,她呢喃着:“我想你……”   上官逸阳双目微阖,微低着头吻上她额头,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想你。”   第二日一早,上官逸阳侧转过身欲搂木槿入怀,右臂却落了空。他瞬间清醒,直疑昨夜不过是大梦一场,忙起身披了衣裳,走出卧房,唤道:“木槿……”却见纯阳子像前供桌上的香炉里新插了三炷香,一颗心才安定下来。他转动香炉,走进密道。   狭窄的密道只容一人前行,那块木板起而复落。想来他家夫人刚进密室不久,潮湿的空气中仍残留着她身上的香气。上官逸阳不由得放慢脚步,直想躲在一旁偷偷听一听他家夫人会对着上官家的祖宗们说些什么。   密室里,木槿将手中三炷香凑近蜡烛点燃了,跪倒在蒲团上,拜了三拜,久久不语。上官逸阳等得急了,直想走进去拉她起身。却听木槿开口说道:“曦儿生得很好,眼睛和鼻子像极了逸阳。”   门外的上官逸阳轻轻颔首,不禁想象起儿子的样子,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樱桃一般的小嘴,嘴角渐成微笑。   只听木槿又道:“木槿会陪在逸阳身边,再不离开,请您放心。”这句话,她是对着上官晔的牌位说的。   上官逸阳听她如此说,笑着摇了摇头,他那个爹从来不怕他会孤独。上官家历代子孙无不在孤独中长大成人。骨子里噙满了孤独,如何还会怕……   木槿又拜下去,这一次,良久良久,方才直起身子,脸上挂了泪:“求列祖列宗保佑,保佑逸阳活下去……”她只求他能活下去,一息尚存,两人便可相伴。若是他死了,她想,她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毫无意趣。   上官逸阳待她站起身来,将手中燃着的香插进香炉,抬臂擦了脸上的泪,方才入内。他嘴角含笑,语态轻松:“一早醒来不见你,我还道昨晚不过大梦一场。”   木槿勉强笑了:“昨儿个夜里我要来上香,是你不许。”   “你是上官家的好媳妇儿!”上官逸阳忙不迭将她拥进怀中,“这密室,你们女人久待不得。曦儿才两个月大,你该保重身子。”拉着她的手便要向外走。   木槿用力拉住了他:“既来了,上一炷香。”   上官逸阳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上官晔的牌位,眉头渐渐锁紧。对于上官家历代祖先,他心中虽有敬意,更多的却是怨。终于,他还是走到香案前,捏在手中一炷香,凑近蜡烛点燃了。他跪在蒲团上,双臂伸直,摆了个姿势,却侧过头来问木槿:“我该求些什么?”嬉皮笑脸。   木槿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色说道:“他们听得到的!”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回转过头,俯身到地,直起身子时,他说:“你们若当真有灵,便佑我妻儿一世安康。”随后撩袍站起,将手中那柱香插在妻子那三炷香旁边。   木槿轻声叹息,她知道,上官逸阳肯在上官家历代祖先牌位前上一炷香已是极限。   上官逸阳拢住木槿的手,轻轻搓着:“冷了罢。我依你上了香,你也该随我上去了。”言毕,握住木槿的手走到石门外。他俯身轻按烛台下机括,石门应声而落。这机关只他夫妻二人知道。建造密室之时,想着木槿不会仙术,他便寻得高人设了这机关。想不到,今时今日,他竟也已无法凭借真元开启石门。   二人相携着走下阁楼,木槿不禁戏谑:“人都道,上官家只有男主人,却无女主人。江湖上更有人传言,上官家主有龙阳之癖……”   “我是有龙阳之癖啊!”上官逸阳看着木槿扬起的脸,轻蹙的眉,笑道:“不需太久,这事会天下皆知。”   木槿何等聪慧,眼波流转,眼底尽是狡黠神色:“‘龙阳君’,你那‘魏王’恐怕会爱美人。”    ☆、第 6 章   门楣之上高悬的匾额写着‘上官府’三个大字,他是这府邸名正言顺的主人,此刻却被程姓女子关在卧房外整整一个时辰,周瑜打黄盖……他喝着仆人奉上的清茶,耐着性子静静等着他的‘魏王’。   木门被里面的人拉开,伴着‘嘎吱’声响。一个青衫男子款步而出,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折扇轻挥。他一头长发散在身后,却有三指宽的一缕挡在右耳前,左耳洞中穿了银环。   上官逸阳拍手而起,眉梢眼角尽是笑意:“木槿,你这魏王未免扮的太入戏了。”   木槿收扇在手,抱拳一揖:“上官兄请了。”嗓音亦不复女儿装束时细腻婉转。   上官逸阳欺身上前,揽住她纤腰,戏谑道:“你若是男儿身,恐怕我真要做了龙阳君。”   木槿白他一眼,捋着右耳前的一缕头发,扬起头道:“我却未必看的中你!”   上官逸阳轻声叹息:“可怜我这个安阳美男子就要被个半男不女的妖孽比下去了。”谁叫她那张脸生得太过好看,不论如何装扮,那既娇又俏且傲的神色总是若隐若现。   木槿沉下脸来:“谁是妖孽?”   “夫人恕罪!”上官逸阳逗得她微恼便即收手,躬身请罪。闺房之乐,点到即止。   木槿轻咬下唇,笑也不是,恼也不是,这个男人怎么这样会把握火候。   上官逸阳抚上她双肩,将她轻按坐到檀木椅上,端起一旁的茶杯,掀开杯盖,吹了又吹,方始送上:“洛哥送来的,正好合你用。”   木槿瞧着茶杯里淡黄色的水,只一嗅便知煮的是人参,眼睑微垂,轻声问:“我喝,你也喝?”   “滋阴养血圣品,我喝来,怕伤阳气。”他直想着自己不久于世,这样的好东西,喝来也是浪费。   木槿向来倔强,听了上官逸阳的胡言乱语,索性将手中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力道过大,有些已洒了出来。随即别过脸去,不再多言。她气,一年多不见,他竟这样不了解自己。   上官逸阳眉心微锁,劝道:“凉了怕不好喝。”而后打开手边木匣,推了过去:“我记着,你爱吃梅子,腌过的。”   木槿苦涩一笑,眼眶泛红:“非要这样不可么?上官逸阳,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上官逸阳笑了,神色怅然:“这事,我从未对旁人说过。我怕这个味道……”儿时的记忆最为深刻,他父亲试图以人参续命,一日三餐,人参做汤,却毫无用处。他入山修仙之前,只记得父亲的身子越来越差。待他学成归来,见到的,是父亲的灵牌。他常猜想,这贵重堪比黄金的人参,于他人而言是救命良药,于他上官氏后代而言,也许与夺命毒药无异。   木槿试探着问道:“是因为父亲?”   “是因为父亲。”上官逸阳越过桌子握住木槿的手,“你还是第一次唤他父亲。”   木槿浅浅一笑,初识上官逸阳,他父亲已不在人世。嫁他为妻,拜天地时,拜的也当真只有天地。唤谁作父亲?   上官逸阳站起身来,走到木槿面前,端起茶杯,先自喝了一口,还好,不凉。随即转了转杯子,凑到木槿口边,笑道:“我喂你。”   木槿‘腾’的红了脸,轻咬下唇,端过茶杯,想了想,并未转动,扬首一饮而尽。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左右今日无事,去城里逛逛?”   木槿捋了捋耳前长发,戏谑道:“不怕我抢了你安阳美男子的名号?”却站起身来,径直向外走,端的是富家子弟的气派。   上官逸阳跟在她身侧,劝道:“你还是不要拿扇子,戏做的太足,当心头疼。”   木槿脚步微顿,又向前走,笑道:“谁说扇子一定要打开来用?”   上官逸阳望着木槿背影,十足的翩翩少年郎。她不是第一次扮男人了……那一次,他二人相识未久,她说从未进过修仙门派,他便说,你扮作男子,我向师父引荐。于是,她束起长发,换上男装。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还打了两个耳洞,哪里有男人模样?活脱脱便是个瞒了家人外出游玩儿的大家小姐。上官逸阳却不拆穿,带着她进了山门。修仙之人清心寡欲,众人见到木槿,只开口问好,即便是师父也不曾多言。只有小师妹,大咧咧的问她:姐姐,你是要做师兄的妻子么?那一次,木槿气了好久。也正是如此,木槿苦练易容改装术。现而今,无须借用面具,已可扮作男人模样,只是,仍旧清秀了些。他暗笑:她今日的装扮,该是以采花大盗为蓝本,用‘妖孽’二字来形容,其实并不夸张。   他二人比肩走在安阳城中,来往路人大多侧目。路过卖胭脂的摊子,木槿忍不住瞧了两眼,顿觉不妥。岂料上官逸阳竟握住她手,径向那小摊走去。   摆摊的是个老婆婆,慈眉善目:“两位公子是要给自家夫人买胭脂?”   上官逸阳毫不掩饰,左手握住木槿右手,右手食指向她一指:“买给他。”   木槿暗中用力,想要挣脱,右手却被他紧紧攥住。   老婆婆心中诧异,脸上的疑惑神色却转瞬即逝,依旧挂着和蔼的笑:“老婆子这儿的胭脂,可是这安阳城中数一数二的,两位公子尽管挑,不好用包换。”   上官逸阳含笑望向木槿:“老婆婆说了,尽管挑,银子我付。”   木槿反手抓住上官逸阳左手,转身便走。上官逸阳忙扔了一锭银子在那老婆婆摊子上,出口的话几乎用喊的:“送去上官府,晚上他要涂给我看的。”   此刻,木槿直想遁地而逃,冷不防与迎面跑来的男人撞了满怀。   那男人躬身道歉,却不抬头:“对不住!对不住!”又忙向前跑去。   木槿心道:好怪!却又想不出哪里怪。   直至他二人行至一间医馆前,见到个四处找钱袋子的男人,方才醒过神来。木槿右足一顿,回转过身,提气便追。上官逸阳含笑上前,劝那男人莫要心急,先瞧了病,钱袋子自会有人帮他寻回。那人连声道谢,却硬要等在医馆门口,只盼那偷儿能将救命银子送回。上官逸阳轻叹一声,转身去寻木槿。   那偷儿跑至岔路口,寻了条没人的巷子走进去。木槿哼笑一声,轻步跟在他身后。偷儿心想走了够久,伸手入怀,掏出钱袋子,正想数一数这一遭赚了多少。猛不防被人施小擒拿手攥住手腕。   木槿哼笑道:“三百六十行,偏选这一行?”   偷儿尚自嘴硬:“我数我的银子,关你何事?”   “你的银子?”木槿双眉微挑:“你叫它,它应你么?”猛下狠手,疼的那偷儿尖声喊娘。   上官逸阳跟了上来,脸上依旧蕴着温柔的笑:“这位兄弟凭本事吃饭,想必也下了不少苦功。”   木槿见到上官逸阳,便松了手。   那偷儿又将钱袋子塞进怀里,握了被攥得生疼的手腕,狠狠瞪着木槿:“这位大哥说的是,咱们各凭本事吃饭,他不精心,怪不得我。”   木槿侧头望向上官逸阳,微微一笑。   上官逸阳冷哼一声,左膝微弯,右腿横扫,那偷儿即刻后仰倒地,‘哎呦’一声。   只听上官逸阳道:“盗亦有道!偷人家救命的银子,夜里睡得着么?”   偷儿双手扶地,起身欲逃,木槿又攥他手腕:“还是不还?”   “还!”偷儿暗叫倒霉,闲着的那只手伸入怀中,拿出钱袋子向后递出。   木槿冷冷说道:“今世不报报来世!假使那人因你而死,你良心何安?他做了鬼,又饶得了你么?”   偷儿扭头向后:“二位大侠,小的……”   木槿不听他说,又道:“你若舍不得这‘本事’,去偷贪官,去偷奸商!穷苦人何苦与穷苦人作对。”狠狠踹了他一脚,道:“滚!”   见那偷儿狼狈而逃,木槿心下暗笑,侧过头却见上官逸阳神色有异。轻轻握住他手,唤道:“逸阳……”   上官逸阳呢喃着:“今世不报报来世……”苦涩一笑,望向木槿:“我上辈子,为何遇不到程大侠?”   木槿知他又在胡思乱想,暗自叹息,却笑着劝道:“上官大侠是好人,导人向善,上天会对你好。”随即紧紧握住他手走出巷子,已然忘了自己此时的男儿装扮。   医馆前,那人接过钱袋子,一揖到地:“两位救命之恩,莫某此生不忘。”好生感激,却又不善言辞。   “救命要紧!”上官逸阳又掏了一锭银子出来,放在他手心:“若是不够,去上官府,就说‘你家少爷欠了我银子!’硬气一些,那人自然会给。”   那人又道了谢,转身进医馆。   木槿笑问:“上官少爷,你欠了外人多少银子?”风吹起她右耳前的那缕头发,她方忆起此时装扮,忙松了上官逸阳的手。   上官逸阳抿紧嘴唇,憋住笑,良久方才开口:“若说欠,此生我只欠‘程大侠’一人。”这个‘欠’字,是亏欠的欠。    ☆、第 7 章   木槿抿紧唇瓣,眼波一转,赞道:“适才,上官兄好俊的功夫!”   “你是说‘卷风腿’?”上官逸阳在前领路:“若是我记得不错,这一招还是你教我的。”行走江湖,师门有命:遇常人,不得使用仙术。木槿便笑:天下之大,有几人会去修仙?你这仙修来,除却断七情、绝六欲,又有何用处?笑过,便教了他几套功夫以备不时之需。   木槿轻轻颔首,折扇不停在右手翻转:“你我二人结伴同游,我总是吃亏的那个。”   “这话怎么说?”   木槿一一细数:“初时,你骗走我一匹千里良驹。后来,更是骗得我将一身武艺教了给你。最后……”她住口不语。   上官逸阳见她脸颊泛红,不禁追问:“最后如何?”   木槿捋着耳前长发,秀眉一挑,面上全无扭捏神色:“最后,偏要我做你那‘魏王’!”   上官逸阳哈哈大笑,若非自家夫人脸皮薄,他直想即刻拥她入怀。此刻,他将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望向前方:“你若是魏王,我做龙阳又有何妨!”侧转过头瞧了她一眼:“有这般俊俏的王,我甘为男宠。”   木槿横了他一眼,目之所及,辛六娘的逍遥馆已在眼前:“你要带我去见六姐?”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我好奇,究竟是六姐目光敏锐还是我家夫人技高一筹。”   木槿眼睑微垂,目光狡黠,随即扬起脸来,满是傲气,撩袍款步入内,上官逸阳紧随其后。   正中央的戏台子上,逍遥馆的台柱子伍姑娘正随乐起舞,水袖轻挥,顾盼流连。台下,安阳城中的富家子弟难得安静。自然安静,频送秋波、眉眼俱笑,伍姑娘目之所及,男人们酥了骨头。   上官逸阳和木槿二人站立在后,来得晚了,能进花厅全因上官逸阳与店伴相熟之故。一支舞毕,戏台子上,长长的红绸自顶端洒下。伍姑娘右手攥住红绸,右足轻点,如燕般轻的身子在花厅中荡了开来。她轻身功夫极好,只凭那红菱便可在空中遨游。身处高处,台下宾客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终于挑中了人中龙凤。伍姑娘眉眼含笑,轻轻落在木槿身前,左手握了她右手,二人一齐荡回戏台,在座众人无不哗然。木槿有些不知所措,脸上尽是愕然神色。   辛六娘本在招呼宾客,瞧见上官逸阳,便迎上前去:“好久不见啊!哪阵风儿将上官家小少爷吹来的?来给六姐送银子了?”她秀眉轻挑,脸上仍是那抹妖娆神色。   “六姐还会缺银子么?谁人不知,逍遥馆里辛六娘的眼神儿勾魂夺魄,你这馆子更是男人们的销金窝。”上官逸阳不禁打趣,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台上的木槿。   辛六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咂着嘴道:“好俊俏的小生!”她余光瞥向上官逸阳,戏谑道:“原来,安阳美男子被人抢了名号。”   上官逸阳目光温柔,含着笑道:“若论俊俏,这世上的确无人敌的过她。”   “哦?”辛六娘不禁好奇,她这师弟一生不服输,无论才华抑或相貌。台上的,究竟是谁?   伍姑娘终于开了口:“公子可愿为伍儿伴舞。”音色婉转动人。   台下众人高声起哄,上官逸阳却不动声色,只微微笑着。木槿望向上官逸阳,樱唇轻抿,眼含嗔怪,只一瞬,便含着笑向伍姑娘做了一揖,道:“姑娘相邀,在下不敢不从。”   竹笛古琴相应相和。   上官逸阳见伍姑娘弯下的腰肢被木槿揽住,她二人四目相对,恐怕呼吸可闻。不禁轻哼一声。   辛六娘却感诧异:“你今儿个怎么了?我这馆子里的姑娘,你不是瞧不上眼?”她眼睑微垂,不禁开起了玩笑:“难不成是你那夫人走了太久,你终于忍不住了?”她假装叹了口气,道:“可我这儿都是清倌人,吟诗作对,喝酒下棋勉强可以,做别的么,你恐怕要出门儿右转咯!”   上官逸阳瞥了她一眼,仍旧看着台上的木槿:“有些人戏做的太过。”他眼中的木槿,侠骨柔情,倔强高傲。却不曾想,她还有如此妖娆动人的一面。心里的感觉,竟是失落……   辛六娘看不出却猜得出。她仔细瞧着台上的‘男人’,‘哎呦’一声儿:“原来,是她啊!凤凰终于还了巢,怪不得小少爷神清气爽的!”   上官逸阳侧头问道:“六姐看出来了?”   辛六娘横了他一眼:“你夫妻二人是合着伙儿,来拆六姐的台?”她逍遥馆中最出色的舞女今日挑中的竟是个女人,传了出去,不止城中的男人,城中的女人怕是也是笑话的。   “六姐恕罪!”上官逸阳拱手致歉,却又笑道:“只怪你家姑娘眼拙,我家姑娘手巧。”   真是欠揍!辛六娘右手掌心泛起红光,直想教训教训这个臭小子。可又知他身子一日差过一日,似这般斗嘴调笑的日子不知还有多少。不禁心疼起来,手心红光暗了下去。   六姐的心思不难猜,上官逸阳仍是笑着看完了戏台上他家夫人为女人伴舞。一舞已毕,他越过众人走向戏台,众目睽睽之下握了木槿的手。仿似向天下宣告:我上官逸阳喜欢这个美过天下女人的男人。众人愕然。   辛六娘房里,木槿含笑接过辛六娘递来的茶杯,道了谢:“想来是木槿手艺不精,这么快就被六姐识破了。”   “怪他!”辛六娘手指着上官逸阳,道:“他看你那目光,独一无二。”辛六娘轻轻靠着圆桌,端起酒杯喝一小口。   上官逸阳问道:“洛哥不在?”昨日才见过,想来他刚刚回到安阳,这么快就走?   辛六娘轻叹:“我这儿于他而言不过客栈。”   上官逸阳目光黯然,心下歉疚。木槿轻轻握住他的手,开口道谢:“六姐,你和洛哥对我夫妇二人的恩情,木槿几世难还。”   辛六娘轻声一笑:“你这个模样,还是不要说‘夫妇’二字,很怪!”   木槿心知她不愿听‘谢’字,况且,恩情记在心中好过宣之于口。顿了顿,她站起身来,伸开双臂,低首瞧着自己此刻模样:“怪么?还好吧。至少,比起逸阳,我更为招女人喜欢。”   “说的不错!”辛六娘用她那勾魂夺魄的目光瞟了木槿一眼,赞道:“我若是不知你是女儿身,也会喜欢你。”   “六姐过誉了!”木槿低首一笑,脸颊有些红。   上官逸阳却不客气,直言问道:“前些日子,我托你查的事,可有眉目?”   辛六娘转了转手中酒杯,她这个师弟的确不招人喜欢,心中有气,他的话只当未听到。   “六姐?”   上官逸阳等不到回答,侧过头瞧着木槿,戏谑道:“六姐变得矫情了。”   “矫情作何解?”辛六娘横了上官逸阳一眼,“仗着有洛云栖给你撑腰,木槿也回来了,有恃无恐?”   “不敢!”上官逸阳服了软:“洛哥怕六姐,我家木槿恐怕也站在六姐这边,我哪儿来的恃啊!”   辛六娘哼笑一声,侧身落座,左腿搭在右腿上:“‘酒肉朋友’,我的确有一些。可交情归交情,办事也不能只讲交情。”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   辛六娘又道:“爱财的,我使了银子,爱女人的,我送了美女。这些花费,不该我辛六娘一个人出!”   上官逸阳又点了点头:“晚些时候,我叫府上仆人送金子过来。”   辛六娘却道:“可惜,大海捞针,全无线索。”   “哦?”上官逸阳眉心微锁,六姐的‘酒肉朋友’并非一般的‘酒肉朋友’,全无线索,没有道理……他仍是道:“六姐帮了忙,金子一克也不会少。”   辛六娘秀眉轻挑,又道:“倘若如张南生一般,恐怕也难查。”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想的多了,体内气血又翻腾起来。   木槿见他神色有异,对着辛六娘摇了摇头。   辛六娘眉心紧锁,走上前去,左掌对上他右掌,暗送真元。不多时,她匆忙收掌,眼中尽是疑惑:“逸阳,你真元外泄多久了?”   上官逸阳双眉上挑,笑道:“浪费了六姐心意,过意不去。”   辛六娘右足一顿,气得转身而去。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叫人疼也不是,恼也不是。   上官逸阳撇了撇嘴,握住木槿的手,柔声安慰:“六姐大惊小怪,不碍的。”   “我知道……”木槿温柔一笑,眼底的焦虑尽数掩去,只是笑道:“逸阳,我们回家。”    ☆、第 8 章   “他还不能走!”辛六娘去而又返,手心托着个木匣子。小小的一粒红色药丸,她倒了温水,研开,递给上官逸阳,骂道:“喝吧,小祖宗!”   上官逸阳笑问:“毒药?”   辛六娘横了他一眼:“毒死你倒干净!”   上官逸阳伸手接过,想起不久前,他曾在古书上见过这种药,且不说所需药草稀有难寻,那一年一年的淬炼更是磨人心神,珍贵程度可想而知。他却不喝,将瓷杯放在桌上:“这药,珍贵以极。是师父给你的?”   辛六娘瞧着他神色,轻哼一声:“保住你的小命是当务之急,你管它是如何来的!喝是不喝?”   “六姐,你不怕师父为了这药追出山来?”‘偷’这个字,说出口终究有伤大雅。   辛六娘侧身落座,左腿翘搁在右腿上,双臂交叠着放在桌上。那一年,她依师父之命与洛云栖一齐下山历练,临走之前,想着总要带些山中宝贝,以备不时之需。是以偷偷遛进炼丹房,又误打误撞闯进了隔间,偷拿了师父的宝贝药丸出山。本想着,回到山中,趁着师父尚未发觉,再放回原处,却是世事难料……她轻声叹息,说道:“他老人家巴不得没有我这个徒弟。为了这么几丸破药,他追出山来,见了我现在的样子,怕是要气到短了寿命。几十年的清心寡欲,白费!”她双手一摊,秀眉一挑,仿佛‘师父’与她全无关系。   “六姐……”上官逸阳微低着首,目光中透出一抹怅然神色:“你想回山么?”   辛六娘眨了眨眼睛,良久良久才说:“偶尔会想……”毕竟,那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时光,青山绿水环抱,听泉水叮咚,看倦鸟归林,无忧无虑。可惜,最难回到是过去,向往终化作叹息。   “我也想……”上官逸阳握着木槿的手紧了紧,“年幼时,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现而今想回去,千难万难。”   辛六娘笑了:“也许,终有一日,我会和洛云栖一起回山吧……”嘴角边那抹温柔的笑终于逝去,她回过神来:“药已研开,你喝是不喝,银子总归要付给我。在商言商,交情另算!”   上官逸阳握住瓷杯,红色药丸散在温水中化成了淡粉色的药水,也许收效甚微,终究聊胜于无。他端起瓷杯,扬首饮尽:“多谢六姐。”   “你呀!你的确该谢我!”辛六娘飞身上前,瞬间点中了上官逸阳和木槿二人胸口天池穴,回坐到上官逸阳对面,与他双掌相对。粉色真元徐徐送入,上官逸阳眉头紧锁,苦于动弹不得。良久良久,辛六娘脸色泛白,终于收手:“既然交情另算,我收了你银钱,总该附赠些东西给你。有来有往,扯平了!”歇了一阵,她方才起身解开他二人穴道,又握了酒杯在手。   “六姐!”   “六姐!”   他夫妇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辛六娘轻声一笑:“我辛六娘从不做亏本儿的买卖。”她侧过头望向木槿,又道:“至于这买卖为何不亏,你家这大少爷可清楚得很!”   上官逸阳低垂眼睑,不再多言,只是拉着木槿的手起身告别。   夜里,上官逸阳将双手枕在脑后,仰躺在床,全无睡意,木槿亦然。良久良久,他终于开了口:“我救过洛哥的命……”   夜渐深沉,木槿起身点燃了床边烛台上的蜡烛,烛心燃起结出了花。木槿重又坐回到床上,上官逸阳揽了她入怀,又是一阵沉默,多年前山中旧事终于纷至沓来。   只听上官逸阳缓缓说道:“那一年,我十二岁,拜入山门不久,刚刚修习仙术。有一日山中大雨,洛哥选了个偏远的山洞,布下结界,独自修炼。他那时年轻气盛,未经师父允准,偷习门中秘术,终至走火入魔。好巧不巧,我趁着师父外出,无人管束,便偷溜上山,想瞧瞧这修仙之地与别处究竟有何不同。洛哥走火入魔,所布结界不复稳固,洞口红光若隐若现。我心生好奇,不免上前查看。”   木槿不禁发问:“你们修仙之人走火入魔,可是内息紊乱?”   “不止如此。”上官逸阳轻声叹息:“你们习武之人修的是内力,我们修仙之人修的是真元……”   木槿蹙了眉:“难不成,洛哥当年也曾真元外泄?”   上官逸阳笑了:“若非如此,六姐又岂会以身犯险偷盗师父辛苦炼制的固元丹。”   “你便如六姐今日一般,送真元进洛哥体内?”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当其时我真元初聚,若非师父及时回山,我二人恐怕都会没命。”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木槿轻轻一笑,上官逸阳生在腊月,腊月出生的人骨子里带着冰雪一样的冷。可是,冰山下也会有火种,他冰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火热的心,若能深交,初雪过后的日光尤其温暖。她紧紧揽住上官逸阳的腰,一张俏脸贴紧他胸膛。   上官逸阳微一愣神,轻抚着木槿长发:“你不是一直在好奇,像我这样冷如冰霜的人,如何能结交到洛哥和六姐这种能性命相托的朋友。”   木槿却摇头:“你不冷,在知交好友面前,你就像曦儿一样。”   “曦儿?”上官逸阳眉心微锁,曦儿生在夏日,一年之中最温暖的季节,听说,他爱笑……“若有机缘,你我二人再去见一见师父?”   “这般怀念过去?”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自我离开的那一刻起,这种想念从未停止过。那几年也许是我此生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少年不识愁滋味,挥霍过甚,后悔莫及。”   木槿轻抚上他眉心,戏谑道:“你是想说,后悔认识我?”   “两回事。”上官逸阳轻抬起木槿下颌,挑了挑眉毛:“认识你后,我做过一个梦……”   “哦?”   “我梦见,我上山不久,你也拜入山门,拜在我师父门下,做了我师妹。你我二人一齐练剑,一齐修仙,一齐上山采草药,一齐炼丹。就在那座山中,在师父和众位师兄妹的祝福下,你嫁我为妻……”   “好一场美梦。”木槿的目光中透露着向往。   “可惜……”上官逸阳不禁叹息:“你个性倔强,恩怨分明,修仙人清心寡欲的日子,于你而言恐怕度日如年。”   “你‘清心寡欲’?”木槿轻哼一声:“逸阳,骨子里你和我是一类人。也许,洛哥、六姐和你本就属于尘世,拜入修仙门派,太委屈自己了。”   委屈么?上山修仙是他爹替他选的一条路,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修成仙身,得享长生。终究是开错了方,用错了药。上官逸阳苦涩一笑:“夜深了,睡罢。”   他又如何睡得着?熄了烛火,月光穿过窗子洒在地上。耳畔,木槿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他的一双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想,他的少年时光不存在‘委屈’。也许,兴之所在,他本不该走上修仙这条路。可是,离开山门,心里的抱怨、不忿统统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思念,思念山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思念走过的每一条路,攀过的每一座山。不知何日是归期……    ☆、第 9 章   终是一夜无眠。第二日一早,上官逸阳顶着一双熊猫眼起床。   木槿一边梳着长发,一边笑道:“我的大少爷,昨儿个一宿,魂归仙山了?”   上官逸阳双手轻握住她双肩,不由打了个哈欠:“我这个人念起旧来,八匹马也拉不住。”   木槿抬起右臂,右手轻附在他右手上,将头微侧,唇边挂着一抹温柔笑意:“你几时想回去,我几时陪你。”   “不回去了……”上官逸阳俯下身子,双手揽住木槿,左脸贴在她右侧脸颊上,看着铜镜中反射出的影像,不禁赞道:“好一对金童玉女!有娇妻在侧,便是师父亲自下山请我,我也不会回去。”   木槿俏脸泛红,轻咬着口唇,啐道:“不知羞!谁跟你是一对金童玉女?”   “谁?当然是你!”上官逸阳得寸进尺:“你若是不想做玉女,便做金童,我做玉女!”   “我做金童?”木槿眼波流转:“你扮玉女给我看?”   “未尝不可!”上官逸阳拽了张圆凳坐到木槿身侧,闭上双眼,含笑说道:“夫人请。”   木槿轻抿口唇,忍住笑意,当真在他脸上扑起粉来,就像,作画……   轻轻柔柔的,仿似春风拂面,上官逸阳不禁开口感叹:“舒服……”   木槿眼睑微垂,侧过头瞧了瞧梳妆台上他让那老婆婆送来的胭脂,一盒一盒全部打了开来。上官逸阳犹自闭眼享受,岂知那色度不同的胭脂此刻全已招呼在他脸上。木槿再忍不住,伏在梳妆台上‘咯咯’笑了起来。   上官逸阳睁开双眼瞧着铜镜中自己那张红粉相间的脸,生生板住了,压低了声音:“木槿……”   “如何?”木槿俏脸一扬,忍住笑。   上官逸阳抬手指着梳妆台上的胭脂:“这些,我买来送你的。”他突然伸出双臂箍住木槿,令她动弹不得,一张脸紧紧贴在她脸上,蹭了又蹭:“说了叫你涂来给我看,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好了……好了!”木槿娇笑着推开他,瞧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红一块、粉一块,哭笑不得。   上官逸阳拿起搭在一旁用温水洗净的帕子轻轻擦着木槿脸颊,目光中蕴着无限温柔:“我的木槿生得漂亮,天下女子无出你右。”   “当真有你的说得这般漂亮?”   上官逸阳擦着她脸颊,既仔细又轻柔。木槿眼中的他温柔、细腻,与旁人眼中冷若冰霜的形象全然不同。终于擦了干净,上官逸阳满意而笑:“也许,在洛哥眼中,六姐最漂亮。可是,在我眼中,你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   木槿嫣然一笑,拿过他手中染红了的帕子,走到铜盆前清洗干净。上官逸阳已跟了过来,站在她身侧,闭上双眼。木槿轻抿口唇,抬起手来轻轻擦着他脸上的胭脂。窗外,两只喜鹊‘喳喳’叫着,一只孤单,两只相依相伴方算得圆满。上官逸阳突然握住她扬起的一只玉臂,睁开眼来:“木槿,此生能与你相遇,我该感激上苍。也许,他终究是公平的……”若说投生在上官家,他怨过、恨过,一个木槿已弥补了过去的凄凉以及未来长久的苍白。   木槿微偏过头,轻声说:“偷得浮生,你该做些正事了。”   “你在,除你之外,没有正事!”他难得执拗,父亲在时,为了这片东华大地倾尽所有,那便如何?最终,一块小小的牌位摆进密室。且不说这东华大地,便是这安阳城中又有几人还曾记得上官家上代家主上官晔?   “逸阳……”   “也许,留你下来,是我迄今为止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上官逸阳轻抚木槿脸颊,正色说道:“我许下承诺,将来,曦儿会承欢在你膝下,无病无灾,一生喜乐。”他父亲,他祖父,他祖父的祖父,历代上官家主从不敢许下的诺言,上官逸阳一字一顿说出口。   “不够!”木槿却轻轻摇着头:“你欠我的,用尽余生也难还。我要你许诺,一生一世陪在我和曦儿身边。”   “那是自然!”上官逸阳笑得温柔,那抹淡然神色仿似一道面具阻隔在他和木槿之间,“不止曦儿,将来大事终了,你还要继续为我上官家开枝散叶,只曦儿一个,太孤单了。”   没有娇羞,没有矫揉,木槿将头一扬,一脸正气神色:“只要你不违承诺,你想要的,我都给。”她只怕,他会孤注一掷,到头来万劫不复……其实,万劫不复并不可怕,再大的劫,她随他一起,闯过并不难,哪怕闯不过,只要彼此并肩,再苦挨得过。   上官逸阳仍旧在笑,心中却在叹息。那本古书,隐隐约约将他带往不归处,不归,再不归来。将来,会去到哪里?也许,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木槿坐到梳妆台前,将一头长发束在脑后。她透过铜镜瞧着暗自失神的上官逸阳,眉心渐渐锁紧。这次再见,她隐约觉着,他有些不一样了。或许,自他知道自己将为人父的那一刻起,便有了不同,多了一重心事,无论自己如何试探,他总是含糊其辞,不愿吐露半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微弯:“逸阳,将来,若是再有孩儿,能不能跟我姓程?”   上官逸阳瞬间回过神来,含笑问道:“吃一次苦,还不够么?听说,女人生子,犹如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你也知道!”木槿将手中木梳重重拍在桌上,侧坐着,一张俏脸看不出喜怒。他不提,她本不想提。   “疼不疼?”这件事终究要掰开了说,哪怕,她伏在自己胸前哭上一通。可是,他家木槿那般要强,如何会哭?   “疼!”木槿站起身来直视着上官逸阳,眉心深锁:“再疼,我程木槿受得住!难捱的,是曦儿一日一日在我腹内长大,你却不在。上官逸阳,你欠我的,怎么还得清?”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咬着牙,一滴泪不曾掉过。可是此刻,上官逸阳就站在自己身前,她红了眼睛。   “还不清了!”上官逸阳上前两步,轻拥她入怀:“今生还不清,来世再还……”   木槿轻声叹息:“我心里清楚,你又何尝不想陪在我身边。逸阳……”她扬起头来,两行泪顺着脸颊滑落:“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这一次,你陪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要离开。”   上官逸阳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泪,笑道:“好!我们再生一个孩子,随你姓程,名字也由你来取。”一个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梦,此生最大的遗憾当真能够弥补么?   良久良久,木槿终于开了口:“疼过了,曦儿也生得很好。过去的事,我们忘了吧。”   “我不会忘!”这样的事也能忘,他上官逸阳枉为男人,“告诉我,到底有多疼?”   “真想知道?”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   木槿撸起上官逸阳左袖,就着他手臂,咬了下去,咬出了血,她扬起头,问道:“疼么?”   上官逸阳轻轻擦掉木槿嘴边的血迹,又点头。   “恐怕不及万分之一。”说得重些,他心里歉疚越深,越不会离开。   上官逸阳紧紧搂住木槿,一滴泪落在她发间:“早知如此,我不会……”   “不会什么?”木槿知道他此刻心中难受,伸臂揽住他腰,两人贴得更紧些:“几个时辰的疼换来你我二人的亲生骨肉,自那时起,你我二人的血脉得以在这世上延续下去,值得!”   “我舍不得!我发过誓,一生一世守护木槿,替你疼,替你受苦……这般食言,上苍要惩罚的。”   “傻子!”木槿笑了,“生子是苦,也是乐。我们的曦儿那般可爱,便是用我的命去换……”   “不许胡说。”上官逸阳扶直木槿的身子,紧紧盯着她:“你是要长命百岁,长命千岁的。”   “长命千岁?你当我是怪物么?”   “怪物有什么不好?”上官逸阳气苦,怪物能活千岁,他上官逸阳比不上怪物。   木槿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不需要长命百岁……我要的,只是你方才许诺给我的,不会食言。”   “不会食言……”上官逸阳将她束起的发散了下来:“今日,不扮男人了。”   “不出去?”   上官逸阳轻轻摇头:“欠你十个月,我还你一日。”   木槿佯怒,横了他一眼:“上官逸阳,你又占我便宜!”   “这样的便宜,我从不占。”他挑了挑眉毛:“你不是,还想再要一个孩子?”   木槿红了脸,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上官逸阳笑了,自背后拥住木槿。偷得浮生,这浮生倘若能有一世那么长,该有多好。   屋子外面,一只白色信鸽扑腾着翅膀落在窗子上。上官逸阳苦涩一笑,抱着木槿的手臂松了。他走到窗边,一声唿哨,那信鸽扑腾着翅膀落在他肩头,腿上绑了信筒。上官逸阳解下信筒握在手心。   “不拆开来看?”木槿走到他身畔,浅笑嫣然。   上官逸阳一手捏着信筒,一手揽着木槿:“左右不是今日。还你一日,任他是谁,也不能打扰!”    ☆、第 10 章   上官府外,百里思骑在白马上翘首以待,良久良久,上官府依旧大门紧闭。他紧抿薄唇,来的路上,听说上官逸阳新近找了个俊俏的男人。他大过自己许多,至今尚未娶妻,原来是因为这个……百里思双眉一挑,拽了拽缰绳掉转马头。有了‘男宠’,如何还会记得他这个兄弟?   上官府里,上官逸阳握着木槿的手穿亭廊爬假山。不多时,木槿身上已是香汗淋漓。终于选中了最高的亭子落座,俯瞰整个上官府,木槿不禁赞叹:“亭台楼阁,满是江南气息。”   上官逸阳接过仆人送来的茶盘,俯身为木槿倒了茶,随后坐在她身侧,揽住她肩膀:“这一次,可尽了兴?”   木槿眼波流转:“听上去,我更像你上官逸阳请来的客人。”   “是客!”上官逸阳却不反驳:“即便是我,也是这上官府的客人,我们的家在苏城。”   “油腔滑调!”木槿并不领情,侧过头仍旧瞧着上官府里的一草一木,良久,方说:“最初建这府邸之人,必是极爱江南。”   “江南山明水秀,美女如云。听说,我家历代主母无一不是江南人。”   “哦?”木槿想起两人初见时,他信誓旦旦的说,将来娶妻定要娶个塞上美女,却逃不过命中注定……想到这儿,她抿嘴浅笑,一双眼睛盯着上官逸阳。   上官逸阳猜得到她心中所想,笑道:“当年,若非有个女人硬要扮作男人随我进山瞧瞧修仙究竟是何模样,恐怕我早已策马北上找了个放马牧羊的塞上美女做夫人。”   木槿将首一扬,叉起双臂,目光中流露出怒色:“此言不虚?”   “若非阴差阳错,上官逸阳决定的事从未变过。”   “如此说来,是我耽误了你找美女?”   上官逸阳竟轻轻颔首:“确然如此。所以说,此生并非只我欠了你,你也欠了我。怎样还?”   木槿眼中怒色渐浓,右手轻握成拳。   上官逸阳终于笑了,将她攥紧的拳头轻握在手心:“做了娘的人,脾气还是这样大。当初,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哪儿?”   是在哪儿?那时,漫山桃花纷飞,木槿恰巧也穿了件桃色衣衫。记得不错,应该是在坝上。   “不记得了?”上官逸阳眉心轻锁。   木槿嫣然一笑,目光中满是狡黠。   上官逸阳即刻了然,笑道:“那时,我以为你是北方姑娘。”   “那便如何?遇到我之前,遇到我之后,你一直想娶的是塞上美女。”   “我承认,我确曾有此想法。”那是对宿命的一种控诉,年幼时无知,他常在想,如果为上官家娶个北方主母,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可是,遇见你,我此生再不会喜欢旁的姑娘。”   木槿轻哼一声,抿紧唇瓣,心中却很甜。   上官逸阳捋了捋她有些散乱的头发,两人额头相抵,他压低了声音说:“往后,这件事不准再提。今生、来世、生生世世,你刻在我骨子里……”   “逸阳……”木槿将头微扬,两人高挺的鼻梁碰在一起,呼吸可闻……木槿的樱唇贴上他脸颊,轻轻一吻。   上官逸阳右手托住她背脊,身子俯低,左手置于她双腿之下,微一用力,她已坐到他腿上。铺天盖地的吻,唇舌相交,只一会儿,便乱了呼吸。木槿终究清醒,左手用力推开了他,低着头道:“还在外面……”   “怕什么?”上官逸阳左掌平放,盈盈蓝光泛出、散开……木槿忙握住他左掌,眉心微锁:“六姐才刚救了你,便如此不知珍惜?往后,不许你再用。”   “霸道!”上官逸阳口中如是说,却乖乖听了话。他抿唇一笑,声音异常轻柔:“我们回屋去……”他将她拦腰抱起,拾级而下。   木槿双臂揽住他脖颈,将头深埋进他胸口,府里还有仆人……上官逸阳瞧着她娇羞的模样,心里越发柔软。他索性踢开最近一间卧房的门,轻轻放了木槿在床上,人类最初始的欲望在最爱的人面前总是最为强烈。   “木槿,我想你……”   她又何尝不想他,分别了多久便想了多久……   终究心疼,适可而止。上官逸阳揽了木槿在怀,替她捋着鬓边乱发:“有没有不舒服?”   木槿轻轻摇头。   “那……”   木槿将左手食指竖在他嘴前:“你才刚好些,不可纵欲。”   “方才也算得纵欲?”上官逸阳哭笑不得:“你忘了……”   “不许说!”木槿横了他一眼。   “好,不说。”他微低下头轻吻她额头。   “逸阳……”良久良久,她试探着开口,“我想进那间屋子看一看。”   上官逸阳脸色微变,那间屋子里藏着他搜集来的所有古书,也许还藏着上官家,藏着整个东华大地最大的秘密。终是摇了摇头:“一屋子废纸,有什么好看的。”   “当真是废纸?”   上官逸阳犹豫了,怀里是他此生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是他儿子的娘,良久,他终于开口:“也许,废纸中藏着蛛丝马迹。”   “我陪你,我们一起找。”   上官逸阳轻抚她长发:“古书,即便是我,也难看懂。你若是看,不免要头疼。”   木槿轻声叹息:“你的话,十分里不知有几分是真。我是怕……”   “怕什么?”   怕你找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全然不顾惜自己。满心的关切化作一声叹息,她侧过身子,背对着上官逸阳。   “木槿?”上官逸阳轻声唤,她却不应。他半坐起身,有些无措:“为你,为曦儿,我做什么都甘愿。”   木槿仍旧背对着他,身子有些颤抖。   她哭了……走江湖的女人对于‘哭’这个字嗤之以鼻。曾几何时,她说‘我程木槿一生不靠旁人,哭,我不会!’可是,自从嫁他为妻,她几番落泪。   “不要哭!”上官逸阳扶起木槿:“你也不想曦儿走我上官家历代家主的老路,这样矛盾,做什么?”   木槿眨了眨眼睛,仍旧嘴硬:“我没哭!昨日,你已许下承诺,我信你。”   上官逸阳轻声一笑,为防她再提及古书,拎起搭在一旁的衣衫,摸出信筒,内里卷着一张字条,他看过,说道:“明日一早,百里思约我城外相见。”   木槿轻轻颔首:“我随你二人一起?”   “我若说‘不’,你肯乖乖回苏城去照顾曦儿?”   木槿秀眉一挑:“你敢!”   上官逸阳微微耸肩:“非跟不可呢,你只好扮作男人。”他着意强调:“就似昨日一般,扮作‘采花大盗’!”   “谁是‘采花大盗’?”木槿想了想自己昨日的样子,确有几分登徒浪子的意思,嘴角弯起又强压下去:“大少爷终究见不得旁人抢了你风头,要泼脏水了?”   “往自家媳妇儿身上泼脏水,受罪的还不是我自己?”上官逸阳捏着她搭在胸前的长发:“我想,昨日过后,上官家主有‘断袖之好’一事已在安阳城中传开。你随我外出,百里思不会起疑。”   木槿却问:“你不是说,百里思不是坏人?”   “百里家的事,不好说……”上官逸阳眉心微蹙:“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主上。”   “哦?”木槿也不禁蹙起眉头。   上官逸阳一笑,抬手抚平她秀眉:“左右,百里思是见过的。”听说,当年东华、西华纷争,东华主上亲帅大军出征,最终西华大军溃败。正因此役,东华主上元气大伤,闭关修养,东华大地一众事务皆交由近臣处理。   “逸阳……”木槿莫名感到一阵紧张。   “怕了?”上官逸阳揽住木槿肩膀:“有我在,不妨事。更何况,出了安阳城,我不再是上官家主,百里思也再非世子,路上恐怕还要仰仗程大侠。”   木槿勉强提起嘴角。她身上,冷气一阵又一阵冒了出来。幼年时爱缠着父亲给自己讲故事,她记得父亲说过:多年以前,江湖上有一则传言,百里氏只有一人。   第二日一早,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各乘一骑来到城外。木槿果然又着青衫,扮作‘采花大盗’模样。   百里思已在城外等候,见到上官逸阳二人,带马上前:“我还道你不够义气,有了……”朝着木槿一努嘴,“便忘了兄弟。”   上官逸阳浅笑:“世子说笑。我带着她同行,世子该不会介意?”   木槿握着缰绳一拱手:“程槿见过世子。”   百里思拱手还礼,却径对上官逸阳说道:“我又岂敢介意?无端端拆人姻缘,要遭报应的!”随即附在他耳畔:“想不到,上官兄竟有此好!”   上官逸阳脸现尴尬神色,也压低了声音:“程槿脸皮薄,百里兄一路请多担待。”   “那是自然!”百里思神色暧昧,旋即挥起手中马鞭,□□骏马发足狂奔。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自然不急,轻拽缰绳,两匹马缓缓前行。   只听木槿问道:“他想去哪儿?”   上官逸阳左手拽着缰绳,右手拉住木槿左手:“瞧这方向,该是南下。”    ☆、第 11 章   的确是在南下,可是,百里思究竟要去哪儿?即便是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只希望能离开安阳城,只要离开安阳,去哪儿都好。三人行了几日,已至长江。滔滔江水东流入海,百里思勒停了马,止步不前。   “百里兄,再往南,我们恐怕要弃马了。”上官逸阳看着眼前江水,眉心紧锁。再往南,过了镇江,便是苏城,曦儿此刻就在那儿。   百里思跃身下马,手握缰绳走近江边:“弃马可不成……”他侧转过头,抬手轻抚着那匹马的鬃毛,“它陪了我好多年了。我记得,你外出修仙之时,它已陪在我身边了。”一人一马到底相伴了多久,百里思想起来,头便有些疼。脑海中,模模糊糊的画面,主上将这匹小马的缰绳交到他手里,合住他手心,说:思儿,此后这匹马就伴你左右了。   上官逸阳跃身下马后,瞧着木槿脸上神色,一路狂奔,他生怕她吃不消。木槿双眉轻挑,示意他放心。上官逸阳轻轻颔首,这才走到百里思身边:“再往南,是镇江,镇江多和尚,世子去那儿做什么?”   百里思忙将左手食指竖在口前,示意他‘世子’二字不可再说出口。随即问道:“不是说,江南多美女么?哪儿会全是和尚?”   上官逸阳淡然一笑:“原来,世子情窦开了……”   “什么逗不逗的!”百里思右手一挥,“上官兄年长我几岁,不也才找了程兄这么个……”‘男宠’二字他硬生生憋住未说出口。   上官逸阳双眉轻挑,仍旧含笑:“既然百里兄不愿弃马,我们只好雇一艘大船。”   彼时,木槿已牵马走到一个船家身前。上官逸阳与百里思二人见她与那船家攀谈了一阵,便自怀中摸出一袋银子交到那船家手上。百里思心下暗叹,为何自己便交不到如程槿这般细致又俊俏的好友。心里发酸,开口说道:“上官兄好福气,找个男伴儿也像女人那般细致周到。”   上官逸阳不禁戏谑:“若是这点好处也无,我又怎肯‘屈就’?”   木槿雇好了船,便牵马走回到二人身边,见他二人有说有笑,不禁问道:“在说什么,这般开心?”   上官逸阳瞧了百里思一眼,眼睑微动,示意他万万不可如实交代。百里思挑了挑眉毛,以示回应。上官逸阳刚刚放下心来,便听百里思说道:“方才上官兄说,找了你,是他‘屈就’!”   “哦?”木槿横了上官逸阳一眼,心道:待找到落脚处,看本女侠如何收拾你。嘴边仍旧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径对百里思道:“方才我已与那船家协商妥当,我们三人三马皆可同船渡江。”   百里思仍旧想着‘屈就’一事,凑到木槿身前,嬉皮笑脸:“程兄,上官兄嫌你,我不嫌!”   上官逸阳不动声色走到他二人中间,紧紧握住木槿的手,笑道:“百里兄还是找个女人稳妥些。主上那边,我吃罪不起。”   百里思微微撇嘴:“主上?他闭关还来不及,哪儿有空管我?”先自拽着他那匹马走上船去。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互望一眼,皆轻轻摇头,带马上船。   那船家是个中年壮汉,身穿灰色短打,袖子挽至大臂,站在船头憨憨笑着请他三人入舱。船舱中,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个小姑娘正收拾桌上杂物。中年女人梳了髻,应该是那壮汉的媳妇儿,小姑娘娇俏可人,想必是两人的女儿。   木槿见了那女孩儿母性大发,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你多大了?”   那中年女人却突然将那小姑娘拽回到身后,紧紧护着,口中絮絮道:“可使不得!可使不得!咱们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木槿愕然,方忆起此时衣着,尴尬一笑,粗着嗓音道:“大嫂,我见你家小女儿乖巧可爱,喜欢的紧,一时失礼,还请勿怪。”言毕,拱手深深一揖。   中年女人瞪大了眼睛,直言道:“咱们乡下人不兴这套,金主大人别再打我这小女儿的主意也就便了。”   木槿哭笑不得,看着那大嫂拉着小姑娘走出船舱,回过头问上官逸阳:“怎么我看起来像坏人么?”   上官逸阳只一笑,却不答。反倒是百里思直爽:“人家当你是‘采花贼’呢 !程兄恕我直言,你穿着、打扮如此怪异,若是没有这几日的交情,我也会当你是坏人。”   “怪么?”木槿捋着右耳前的一缕长发,“还好吧!”   其时日已西沉,满月初升。舟行半路,黑暗降临。船家烧了晚饭端上桌来。木槿心细,以银针试毒,未见变色,他三人方才安心吃了。子时将近,百里思早已与周公相会,木槿任由上官逸阳揽在怀中,打了个哈欠。   “累了,睡一会儿。”   木槿轻轻摇头,眼皮渐沉,口中呢喃道:“都是你!偏叫我扮成这副鬼样子。”声音渐低。   上官逸阳附在她耳畔,低声安慰。过不多时,木槿也已睡去。上官逸阳拽了披风披在两人身上,闭目养神。   船舱外,那小姑娘负手站在船头,两个中年人垂手而立,神色甚是恭敬。子时二刻,小姑娘右手轻挥。两个中年人使出轻身功夫走进船舱,却听那小姑娘低声咒骂:“废物!”哪里是小姑娘该有的音色。   上官逸阳警醒,觉出舱中异样,睁开双眼,右手掌心蓝光突现。只见那小姑娘睁圆了眼睛与他四目相对,嘴角咧开,嘻嘻一笑,一块白色帕子堵住了上官逸阳口鼻,身手极是利落。只一瞬间,上官逸阳便昏睡过去。   那中年男人拿了粗麻绳分别将三人手脚缚住。   中年女人却不无担忧:“老大,夫人是叫咱们请……”   “请?”小姑娘一声轻哼,拍了拍上官逸阳脸颊:“不用强,他肯乖乖就范?”   “回到山庄,夫人恐怕会怪罪。”   “有我在,你怕什么?”她捏着木槿下颌,瞧了又瞧:“这样漂亮的男人,我还是头回儿见。怪不得……”余光瞥到上官逸阳,微微扁嘴。旋即转身坐到木槿身边,左腿微弯,踩在凳上:“夫人见不到他,才会怪罪!至多,到了山庄,给他三人松绑便了。”   “老大……”那中年男人终于开口:“他二人一修仙,一习武,咱们上岸后恐有麻烦。”   小姑娘轻哼一声:“你想得到,我便想不到?”她右手中指弯在拇指后,轻轻弹出,一粒石子直中那男人额头,那男人右手捂住痛处,‘嘶’了一声,强自忍住。小姑娘满意颔首:“药性、药力不同。管他修仙还是习武,着了我的道,管保他十日之内浑身酸软,真气、真元全无。”   那二人拱手道:“老大英明!”   女孩儿脸露笑意,现出调皮神色。   第二日一早,舟行至岸边,早有人备好了三驾马车。小姑娘眉心微皱,撅了噘嘴,心中不满:“人家晚上也要搂着抱着,你们‘棒打鸳鸯’?”两臂微弯,由内而外,斜向上方划出两道弧,几粒石子分别击中几人额头,无一人躲过,确切的说,无一人敢躲。她抓了抓脖颈,指着上官逸阳与木槿,吩咐道:“他二人同乘一车。”   两个壮汉躬身称是,将他二人抱入第一架马车。   目光瞥向百里思,小姑娘继续吩咐:“这小子也算有趣,一并带回去吧。”随后握住手下递来的马缰,跃身而上,不忘转头交代:“船上的东西一样少不得,全部带上山。若有缺少、损伤,我下手可不留情。”   一路颠簸,时已近午,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方才醒转。   木槿见自己双手双脚皆被缚住,浑身酸软,不禁苦笑:“千算万算,还是着了人家的道。”   “有备而来,怨不得你。”上官逸阳眉心紧锁,这船家劫他三人,所为何事?   “睡醒了?”小姑娘掀开车帷探进头来:“不错不错,我还以为要到日落时分,你二人才会清醒。看来,下一次这药我该调的浓些。”   “你……到底是谁?”木槿用力想要站起身来。   “这样费力做什么?”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眨了又眨:“我若是你,便乖乖坐着。左右动弹不得,还不如静待结局。说不定柳暗花明?我对你二人够好了,肩并着肩,头挨着头的,再想做点儿什么,也没人拦着呀。”话毕,放下车帷,只听得车外马蹄声‘哒哒哒哒’向前行去。   上官逸阳轻叹一声:“她说的不无道理。”   木槿只觉体内真气全无,秀眉紧锁,问道:“逸阳,你体内真元……”   “被压制了。这小丫头厉害!”他将头微侧,目光中满含情意:“想来,她的确对咱们够好了。”只微低头,一双薄唇便碰到了木槿脸颊。   “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胡闹!”木槿脸颊泛红,偏转过头。   上官逸阳犹自笑着:“小丫头说的不错,挨得这么近,不做点儿什么,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第 12 章   ‘哒哒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小姑娘去而又返。车外,她跃身下马,左足刚一点地,便又跃起,自空中翻了个筋斗后,稳稳坐到那车夫左侧,抢过马鞭。   那车夫头戴斗笠,压低了,遮住大半张脸。   “喂!”小姑娘重重拍了他背脊,道:“方才我那招式俊是不俊?”   车夫并不作答,只又拽了拽缰绳,催马快行。   那小姑娘脸上怒色顿现,伸指便欲点那车夫穴道,却冷不防被那车夫攥住了手腕。   “你大胆!”   车夫低声一哼,说道:“多日未见,‘老大’脾气见长。”   小姑娘脸上怒色转瞬即逝,抬起左手摘下那车夫头上的斗笠,笑道:“不是说不来?”   那车夫瞪了她一眼,道:“你做事一向不知轻重,我若不看着些,出了乱子,如何向夫人交代?”   那小姑娘笑眼微弯,一张俏脸上尽是讨好神色:“你也见了,我对他多好!哪儿会出什么乱子?”   “好?”车夫却不以为然:“下药不说,还缚住人家手脚……”他又一哼,“夫人若是瞧见,十个我也护不住你。”   “好是不好,你说了不算!”她索性侧过身子,掀开车帷,径对着上官逸阳道:“喂!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上官逸阳心中疑虑更甚,适才听这二人交谈,仿佛那位‘夫人’对他们三人并无歹意。轻轻摇头,尴尬一笑。   “不识好歹!”那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后,又将车帷放下。   只听那车夫朗声说道:“上官公子,我这妹子年纪尚幼,行事不知深浅。他日你若得见夫人,还请替我这妹子求个情。”嗓音清亮,仿似山涧中流出的泉水。   车内,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迷惑不解。上官逸阳思忖着问道:“你家夫人与我是旧识?”   车夫回道:“旧识与否,在下也不甚清楚,还请公子勿怪。”   “你那同伴缚住我手脚,倘若你家夫人确然与我有旧,这又如何是待客之道?”   车夫轻声一笑:“请贵客上山,谈何容易?”   那小姑娘翻了个白眼,这样文绉绉的话,听来便叫人头疼。不多时,她目光中便露出狡黠神色。只见她伸出左手食指重重戳了马腹,旋即跃身而起,嘻嘻一笑:“二哥,你本事大,快拉住这匹疯马!若是翻了车,摔坏了那位什么狗屁公子,夫人可是要怪罪的!”   那郑姓车夫见惊马慌不择路,忙跃身而起,骑到马背上。   陡然颠簸,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浑身乏力,不多时便跌倒在车中。   只听车外,郑姓车夫一声唿哨,那马随后长嘶,终于不再发狂。郑姓车夫黑了脸,跃身下马后,便将那马绑在路旁的一棵老槐树上,随即掀开车帷上了马车。扶起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后,他又给他二人松了绑,歉然道:“郑某学艺不精,两位方才受惊了。”   上官逸阳笑道:“想也想到,是那小姑娘在捣鬼。”   郑姓车夫苦涩一笑,转身跳下马车,解开缰绳,随后侧坐到车上。   远处,一匹骏马驶将过来,骑马人正是那小姑娘。她见到车架后,眉心轻锁,仿似心有不甘,噘着嘴勒停了马,伏在马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不好玩儿!一点儿都不好玩儿!二哥,下次你让一让我……”   那郑姓车夫正色道:“你记住,再有下一次,我此生不再理你。”   眼前人与自己多年相伴,为了个两姓旁人,竟尔说出这等话来,小姑娘心中气恼,跃下马来,轻身助跑,右足点地,骑坐到那车夫肩头。她俯下身子,两张脸一正一反,四目相对。“说!你理我不理!”好生霸道。   车夫右臂上伸,一个过肩摔便将那小姑娘摔倒在地,冷哼一声:“你道我会受你的要挟?”   小姑娘揉着胳膊站起身来,仍旧噘着嘴:“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郑小二你等着!”她飞身上马,调转马头时目光向那马车一瞥,坏心顿起,右臂微弯,自内而外划出半个圆弧,几粒石子应声射出。毕竟是防身绝技,那车夫身法再快,竟未能挡住。   马车里,上官逸阳听得声响,猛的拼力撞向木槿,两人又齐跌倒。那几粒石子直飞而过,竟尔在那马车上留下了几个圆圆的小洞。上官逸阳将头微扬,几道光透过洞口穿进马车,直射到地,他不禁赞道:“好劲的力道!”   木槿躺在他身旁,轻哼一声,揶揄道:“如此境况,你还可安之若素,上官少爷涵养果然非常人可比。”   药劲过了些,上官逸阳双手发麻。他攥了攥拳头,以手支撑,半坐起身,随后伸手扶起木槿,关切道:“方才,可撞疼、撞伤了你?”   木槿轻轻摇头,眉心微锁:“这帮人究竟要做什么?”   “我们绝无恶意。”车夫掀开车帷见他二人安然无恙,放下心来,笑道:“小妹行事鲁莽,开罪两位之处,还请记在郑某账上。”   上官逸阳轻轻揉搓着木槿双手,一双眼睛并未向那车夫瞧去,只是道:“绝无恶意?”他冷冷一哼:“适才你那妹子险些要了我二人性命。”   车夫轻声叹息,又道:“山路陡峭,若有颠簸,两位海涵。”他放下车帷,一抖缰绳,马车寻路上山。   上官逸阳扶着木槿靠在车里,捋着她微乱的头发,捋顺了,点了点头:“谁说你的样子怪?谁敢说你这样子怪?”想起方才那几块小石子险些伤了他如花似玉的夫人,上官逸阳脸露寒意,药性渐退,他试探着,右手掌心泛起蓝光。   “不要!”木槿忙合上他手掌,缓缓摇头,压低了声音:“应过我的事,转眼便忘了?”   “她险些伤了你!”上官逸阳不常生气,不常生气的人生了气,通常是因为有人触碰了他的底线,木槿是他唯一的底线。   木槿嫣然一笑,握住上官逸阳的手,轻声说道:“她未能伤我分毫,我不计较,你也别放在心上,好么?”见上官逸阳脸上怒色未消,她闭上双眼,樱唇贴上他脸颊,良久良久,方才松了口,别过头去。   上官逸阳终于笑了,抬起右手轻抚她微微发烫的俏脸,不禁戏谑:“为了两姓旁人,‘程公子’不惜‘自毁清誉’,我也只好暂且放了她。”   木槿横了他一眼:“往后也不许追究,那小姑娘可爱!”   “小姑娘?”上官逸阳哑然失笑:“她可不是小姑娘了!那把音色,她恐怕比你还要大些。”略一思忖,便即附在她耳畔,声音既低且柔:“我家木槿原来更喜欢小丫头……”   “谁是你家的?”木槿有些恼,碍于车外尚有旁人,不得不压低声音:“且不说媒人,大少爷可有三书六聘?可有彩礼?”   “程女侠几时变得矫情了?”上官逸阳索性搂住她肩膀,一一细数:“那片桃林是你我二人的大媒,天地也早已拜过,至于彩礼……曦儿还不够么?”   “诡辩!”木槿却笑了,‘我家木槿’这四个字,她心里喜欢,可越是喜欢越觉难为情。   上官逸阳却轻声叹息,木槿说得不错,在荒郊野外拜天地,拜的当真就只有天地。没有花轿,没有高堂,没有亲朋,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嫁衣。上官逸阳心中愧疚,揽住她的手紧了又紧。   木槿乖乖伏在他怀里,柔声说道:“方才,我逗你的……”   车外,那郑姓车夫咳了一声,勒停了马,跃下车来。   上官逸阳掀开车帷,先自下车,随后双手扶着木槿跳下车来。不知不觉,他二人竟已被带到山顶。山风正劲,上官逸阳单手接过车夫递来的披风,披到了木槿身上。不远处,百里思正自大喊:“你们这帮混蛋!可知本少爷姓甚名谁?胆敢撸本少爷上山,你们这片山头的扛把子可是不想混了?还给本少爷下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相视一笑,慢慢走到百里思身后。彼时,百里思正欲拔剑出鞘,与这帮‘强盗’拼个你死我活。奈何他体内药性未过,拔剑之举实如瞎子点灯。   “百里兄……”上官逸阳笑着走到他身边,看了那郑姓车夫一眼,随后道:“他们也许并无歹意。你这剑此刻于你而言重如玄铁,不如养好了精神,少费些气力。”   那小姑娘此刻也已到了山顶。她骑在马上,路过那车夫时,狠狠瞪了他一眼,当真不再和他说话。车夫知道她耍小孩子脾气,轻声一笑,微微摇头。   木槿轻轻拽了拽上官逸阳衣袖,低声道:“你瞧!”她此刻正扬起脸,望向天空。   上官逸阳顺着她目光望去,本该是蓝天白云,他却见到了蓝天、紫云……心中诧异,眉心微锁。   不多时,山体内凹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只见几个身着黄衫的仆人正牵着几匹栗色果下马走上峰来。   那郑姓车夫径对上官逸阳,微躬身道:“几位公子,下半程山势陡峭,请换乘果下马。”    ☆、第 13 章   百里思早已快跑至那几匹马旁边,轻抚那马的鬃毛,他眼中满是喜爱。果下马,何其珍贵,即便是安阳城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也找不到几匹成色这般好的。方才的不快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回过头朝着上官逸阳大喊:“这马成色真好!卖是不卖?”后半句是对着那牵马的仆人说的。   那仆人却是不答,左手垂于身前,右手握着马缰。   “我家的马何其珍贵,你出千金,我也不换!”小姑娘早已骑到一匹马上,居高临下瞧着百里思,目光中透出一股傲气。   百里思并不恼怒,遇到了心头好,对于这马的主人,巴结还来不及。他嘴角微扬,柔声商量:“我出万金,只要一匹!”   “一匹……也不成!”小姑娘目光出其坚定,余光瞥向上官逸阳,轻哼一声:“也不知你是何方神圣,夫人竟会派出我山中宝马接你进山。”她又瞪了那‘郑小二’一眼,扬起手中马鞭,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抽下去,轻轻拽了拽缰绳,那马‘哒哒哒哒’向着山谷深处走去。   百里思又如何按捺得住内心的激动之情,买不了,骑一骑也是好的。他跃身上马,俯下身子搂了搂那果下马的脖颈,轻拽缰绳,跟在那小姑娘身后。   上官逸阳侧头瞧着木槿,苦涩一笑:“为人所制,不得不听天由命。”   木槿嫣然一笑,心中全无惧意:“你我二人相依相伴,刀山火海也不怕。”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与木槿二人各乘一骑,由仆人牵着马走向山谷深处。   山势陡峭,想来,那果下马平日里必定训练有素,路上颠簸感全无。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上官逸阳索性欣赏起周遭风景。指着远处两棵相依相偎的古树,他侧过头问木槿:“你看,那树的样子像什么?”   木槿顺着他手指出的方向望去,薄唇轻抿,眼波流转,反问道:“你说像什么?”   上官逸阳双眉轻扬,细细道来:“那两棵树就像两个人。树冠为首,四目相对,旁枝如臂,相互交缠,就像……”他伸出左手握住木槿右手,“像不像这样?”   木槿秀眉微蹙,低声道:“真当自己是龙阳么?”忍不住又细细瞧了那两棵树,的的确确如他所述,不禁抿嘴浅笑。   “根相连,叶相交……将来,有朝一日,即便叶落,即便树枯,也还可相伴千年。”上官逸阳心中怅然,人生短暂,他的人生恐怕尤其短暂,也许,生而为人不如生而为树?   仿佛听得到他心里的话,木槿幽幽说道:“倘若生而为树,你在安阳,我在苏城,如何见得到?除我之外,你还想与旁人相伴千年么?”左右她此刻是男儿装扮,上官逸阳不怕流言蜚语,她又如何会怕。   “程兄此言差矣。上苍造物,讲究阴阳调和,你么……”他嘴角微挑,露出一抹旁人不易察觉的笑,“是阳……”木槿狠狠瞪了他一眼。上官逸阳仍旧说着:“我是阴。”那牵马的仆人听得有趣,不由得笑出声来。纵使木槿此刻一身男儿装束,那张俏脸也红了。上官逸阳却是不理,仍旧说道:“你我二人的缘分,一早已写在月老的姻缘谱上,那根红线早牵好了!倘若生而为人,即便相隔千里,也会相遇。倘若生而为树……”他伸出手去,指着远处的两棵古树:“那棵是你,旁边的那棵必定是我。”   木槿轻哼一声,眼珠转了转,戏谑道:“不瞒上官兄,临行前,家父已为小弟说了一门亲事。”心底已笑,面上却要装作若无其事。   那牵马仆人不由得‘啊?’了一声,随后竟轻声叹息。   上官逸阳微微俯身,问道:“小兄弟,你可也是觉着我二人相称?”   那牵马仆人回道:“公子一表人才,这位公子……”他一时语塞,半晌方道:“人才一表……”   上官逸阳觉得有趣,竟尔笑出声来:“我二人可是般配的不得了?”   那仆人闲着的一只手抓了抓后脑勺,轻轻颔首。   “你看!”这一次,上官逸阳义正辞严:“连这小兄弟也觉着你我二人若不是一对,简直天理难容!倘若父亲大人定要给你娶妻,我便……”   “你便如何?”   “我便半路劫了那花轿,将新娘子扔的远远的,取而代之。”   木槿抿唇浅笑,将头微扬,瞧着远山远树,想象起上官逸阳头戴凤冠,身穿霞帔,她自己一身新郎官打扮拜堂的样子,滑稽却也甜蜜。   岂料那牵马仆人突然插嘴:“两位公子若是真能成亲,您还真做不了‘新娘子’!”   上官逸阳问道:“你是觉着,我不如他生得俊俏?”   “您自个儿觉着呢?”   上官逸阳突然一愣,他家木槿岂止俊俏,恐怕九天上的仙子也难及她万分之一。又想到这样漂亮的美人儿已是他妻子,还为他上官家开枝散叶,这恐怕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想来,上苍对他也的确不薄了。   木槿见上官逸阳愣住了神,不禁戏谑:“怎么?这小兄弟说你不如我俊,不爱听了?”   上官逸阳笑望着木槿:“我若是生得比你还俊才是怪事!”   那车夫又插嘴,这一次,说的却是木槿:“程公子投胎时,定是在奈何桥上一不小心失了足。若非如此,凭您这长相,无论如何也该是这东华大地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木槿俏脸一红,不由谦虚:“你过奖了。”   “他说的是实话!”上官逸阳乐得听他人称赞自家夫人美貌。冷不防又被木槿横了一眼。   他二人一路闲谈,时不时被那牵马的仆人插一句嘴,不多时,已至谷底。那仆人一声唿哨,几匹马齐齐停了下来,只那小姑娘□□的马犹在原地打转,却也只是原地打转,不再向前走了。   只听那小姑娘骂道:“臭马!破马!才多少天不喂你,姐姐便比不过那人了?”   那郑姓车夫赶上前来,竟对着那牵马仆人微微躬身:“大哥。”   那牵马仆人轻轻颔首,笑得憨厚。   车夫对着上官逸阳一拱手:“公子一路劳顿,请入山庄。”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对视一眼,一齐翻身下马。他二人万万想不到,这谷底竟藏着如此古老又不失奢华的一座山庄。日久年深,想来,最初修建山庄之人该是个不世出的高人,踏遍千山万水觅得宝地,就此隐居。抬眼望去,门楣之上高悬着‘雅筑’二字。阳光洒下,泛着金黄色的光,竟是由纯金打造而成。   百里思此刻竟又蹭到那小姑娘身边,央求道:“小姑娘……”   那小姑娘右足一顿,怒道:“谁是小姑娘?你才是小姑娘!”   百里思眼珠儿一转,咧嘴笑道:“女侠大王,这马,您赏我一匹?”   小姑娘面上仍有怒色,心里却觉着‘女侠大王’这个称呼既新鲜又有趣,透着江湖人士的洒脱与霸道。若是这果下马当真归她所有,说不定,她此刻已松口,决定赏这人一匹。可是……也许在夫人心中,果下马与他们是同样的,没那么重要……想到这儿,她不觉心中难过,黯然道:“这事,我做不得主。”随即翻身下马,坐到一旁的大石上,双手托腮。   “喂!”百里思瞧着那小姑娘有些落寞的身影,竟也难过起来。身为世子,自小到大,众星捧月。记忆里,从未有人敢对他说个不字。此次外出,接二连三碰钉子,好在他生性天真烂漫,何等境遇亦可嬉笑度日。他走到那小姑娘身边,也坐了下来:“大不了,我不买了。”   “你买得到么?”小姑娘噘着嘴,眼瞧着她那两位哥哥已陪着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走进山庄,轻声一哼:“你那两位朋友进庄了,你不跟着么?”   “你看不出来?”百里思眼中闪过一丝暧昧:“我那上官兄弟喜欢程兄弟喜欢得紧。上官兄年长我几岁,却还未成亲。我只道他尚未碰到中意的,却万万想不到,他喜欢的竟是男人……”虽然那程槿长相标致,不输女人,可男人终究只是男人……   “无聊!无聊!无聊死了!”小姑娘捂住耳朵,站起身来,轮番跺着脚:“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我们庄子里的女人还多话!整天情啊爱啊的,这世上除了情爱,便没旁的事可做了么?”她朝百里思做了个鬼脸,转身跑进山庄。   这世上可做之事多到数不胜数……可人性如此,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他上官逸阳自诩安阳第一美男子,第一美男子喜欢男人,这劲爆的消息在安阳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一众男人暗自开心,一众女人伤心垂泪。百里思觉着这事有趣,才说给那小姑娘听。岂料又碰了个钉子,这世上的人还真是千奇百怪。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下摆,也走进山庄。    ☆、第 14 章   庄子很大,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应有尽有。愈往里走,上官逸阳心中疑虑愈甚。他虽曾涉足江湖,可结交的朋友少之又少。屈指可数的朋友中,被人称作‘夫人’,又如此受人敬重的,并非没有,只有一人,那便是他家木槿。这山庄中的‘夫人’究竟是谁?如此大费周折,‘请’他来到此地,所为何事?想来,这位夫人的年纪不会太轻,是上官家的朋友?是父亲的故交好友?百思不得其解,上官逸阳紧紧蹙着眉头。   木槿瞧着他神色,暗道不好。怕他思虑过甚,伤及身体,顾不得旁人作何猜想,右手轻轻握住他左手。   上官逸阳微侧过头,淡然一笑:“我不再猜,总有人会为咱们解开谜团。你也不必担忧,上一次喝过六姐的药,我好多了。”   木槿秀眉微挑,微扬起脸,仿似在说:谁担心你?   那车夫在前引路,穿过回廊,穿过茂密的竹林,客房在一片桃林后若隐若现。   桃林,那是上官逸阳和木槿初次相遇的地方。想不到,这个节气,在这江南的山谷中,桃花竟能开得如此旺盛。   车夫神色淡然,恭敬说道:“这片桃林是我家夫人特意命人从北方移栽过来的。谷中气候与外面不同,树上的花从未落过。”   “哦?”上官逸阳不由好奇:“你家夫人也喜欢桃花?”   这个‘也’字用的奇怪,可车夫平日里训练有素,不该问的绝不问出口。他剑眉轻挑,只是道:“夫人更为偏爱方才的那片竹林。”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左手手掌一翻,将木槿右手握入掌心,走进桃林。桃花的香气淡淡的,不甜、不腻,桃枝更有辟邪功效。木槿当年不远千里,策马北上,在坝上的那片桃林中流连忘返,这才得以与上官逸阳相遇。   “几位贵客……”桃林尽头,车夫一拱手道:“客房已收拾妥当,旅途劳顿,几位早些休息,在下不再打扰。”   “且住!”百里思右足一点,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后,稳稳落地,挡住那车夫去路:“你家主人忒也无礼,‘请’了我三人来,面也不见?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公子恕罪!”车夫又一拱手:“雅筑的设计者独具匠心,山腹之中,更有洞天。几位闲来无事,可随意浏览。”却是只字不提他家夫人。   “你!”百里思还要再问,却被上官逸阳拽住了衣袖,他微侧过头,后者轻轻摇头,示意他多说无益。百里思翻了个白眼,不再多问,心中怒气却也未消。   车夫向外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转过身道:“夜里,谷中风大,几位若无紧要事,尽量不要出门。”交代完毕,他将双手负在身后,飞身而起,轻轻踏着那桃林、竹林向北而去。   “好俊的功夫!”百里思不由喝彩,方才的不快竟已被他抛在脑后。   上官逸阳将头微侧,笑望着木槿,轻声问道:“你可见过这般没心肝的人?”   木槿抿唇浅笑,轻轻摇头。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我坏话?”   “不敢!”上官逸阳一揖到地,直起身子后,右手伸出,指着那几间客房道:“百里公子请先选房。”   百里思眼珠儿一转,戏谑道:“上官兄一向大度,将程兄让与我同房如何?”   未待木槿出口,上官逸阳已冷下脸来:“这一件事,开不得玩笑!倘若你再敢说一次,休怪我无礼。”   百里思讪讪住了口,终究不忿,说道:“大家都是男人,与我同住,他还能少了胳膊,少了腿儿不成?瞧你这样子,恨不得杀了我!比起程兄弟,我就有那么招你讨厌?”他回转过身,径直走进距离自己最近的那间客房,一肚子闷气,哪儿还有心情挑什么房子……   木槿横了上官逸阳一眼,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上官逸阳微微耸肩,握住她手,挑了最里面的一间房子推门而入。   雅筑北侧建了一座阁楼,那阁楼与安阳城中上官府内的阁楼一模一样。确切的说,外观一模一样,不同之处在于,这阁楼没有密室,不供奉纯阳子。此刻,那车夫紧赶慢赶,想着与小姑娘一齐领罚,却被两个仆人挡在门外:“二爷,夫人有命……”   “三妹可在里面?”   两人轻轻摇头。   车夫心里发急,问道:“是不在?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那两人仍旧摇头。   车夫右手负在身后,食指、中指并拢,快速伸出,点了那两人胸口要穴,随后拱手道:“得罪!”撩起袍子,快步奔上阁楼。   小姑娘正跪倒在地,噘嘴侧头,满脸不忿。先前那牵马仆人站在一旁,闭口不语。   车夫推门闯入,忙拱手道:“夫人,三妹行事稍有鲁莽,郑仲未能阻拦,其罪在我。”   “哦?”正中央的卧榻上坐着个身穿紫衣的美妇人,她年纪不轻了,太年轻的女人没有那种经岁月洗礼沉淀出的韵味,可她有。“老二……”她眼睑微垂,开口说道:“包庇并非解决问题的方法。”   郑仲低首,恭敬说道:“老二知道。”   “知道你还硬闯?”美妇人轻轻一笑:“怕我动用私刑?怕你那三妹性命不保?”   “夫人你偏心!”小姑娘俏脸一扬,目光中写了‘不服’两个字。   “云姝,住口!不得对夫人无礼!”郑仲低声喝止了她。   那美妇人却问道:“我偏心在哪儿?”   云姝轻咬下唇,余光瞥向郑仲,眼珠儿一转,仍是说道:“那上官逸阳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待他?说不定,他还是个短命鬼!”   “放肆!”这最后一句话当真将那美妇人惹恼了:“你如此无礼,胆敢诅咒……不怕我杀了你?”此刻她已目露凶光,仿佛下一秒钟就想将匕首插入云姝胸膛。   话已至此,那牵马仆人也跪倒在地,一拱手道:“夫人,三妹她……”一时词穷,半晌方才想到:“她是个好孩子。”   “我才不是孩子!”云姝性子执拗:“夫人你要杀便杀,反正我这条小命也是你捡的,给了你,不亏什么。”   美妇人阖上双目,径自吐纳呼吸,良久良久,方才开口说道:“生命何其宝贵……有些人……”她眉心微锁,却并不睁开双眼:“云姝,你秉性不坏,只是被我,被你大哥二哥骄纵惯了,终有一日要吃亏的。”   云姝听得出那美妇人已不再生气,笑着说道:“大哥宠我,二哥护我,只要夫人不生云姝的气,天下人又能奈我何。”   美妇人轻哼一声,叹道:“这世上,没有谁能护着谁一辈子。再美的誓言,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梦。镜中花水中月,再美,也抓不到手。能护你的,就只有你自己!”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我罚你,并非因为你险些伤了谁,这事与旁人无关。”   云姝心中不服,轻哼一声,垂首不语。   美妇人心里叹息,这事依云姝的人生境遇,几时能懂,能不能懂,犹未可知。可是,无论如何,不能不罚:“去扫落叶吧!叫楚博陪着你。”   楚博是那牵马仆人的大号。他一躬身,恭恭敬敬回了声是。   云姝仍欲再辩,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上官逸阳究竟是何方神圣。二哥为他做车夫,大哥为他做马夫,她自己更是因为他而被罚去扫落叶。扫落叶,枯燥、无趣,还有那个榆木脑袋的大哥在旁看守,偷懒也不能够。   美妇人又道:“再多说一个字,就不止扫落叶这样简单了。”   云姝仍是不服,却不敢再做挣扎,重重叩了个头,右足点地,轻身破窗而出,当真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美妇人侧过头看着窗上的破洞,轻轻摇头,只是吩咐:“叫人上来修好吧。”   楚博躬身称是。   美妇人又道:“阿仲留下,你去看着老三,别再叫她惹出什么事端。”   楚博轻轻颔首,转身走下阁楼。   “阿仲……”美妇人站起身来,走到那破了洞的窗边,望向窗外,目光中隐约透着欣慰:“谢谢你。”   郑仲站起身来,眉心仍旧紧紧锁着:“谢我什么呢?”   美妇人抬起右臂,右手食指轻抚鼻翼:“若是没有你,云姝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郑仲轻声叹息:“终究我功夫不济,险些叫她伤了上官逸阳。”   “逸——阳——”她缓缓叫出这个名字,柔和的目光中透着慈爱:“这名字好听么?”   郑仲轻声一笑,并不答话。   美妇人那温柔的笑渐变苦涩,转身又坐回卧榻:“我罚老三,并非只为她险些伤了他。”   “郑仲明白。”   “你不怪我?‘扫落叶’,并不是个好差事……”   “夫人手下留情,放过三妹,郑仲感激还来不及。”   美妇人轻轻颔首:“她行事太过鲁莽,再不加以约束,早晚要闯出大祸来。”   郑仲左手紧握成拳,目光中满是歉然神色:“当年,若非因我之故,她也不致如此。”    ☆、第 15 章   “当年……”美妇人轻声叹息:“当年她是心甘情愿的。”当年的云姝,眉目如画,顾盼生辉,温温柔柔的一个大姑娘。那美妇人本也温柔聪慧,亲自教养出的孩子,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夫人……”郑仲又跪了下来:“阿仲知道,夫人有通天彻地之能,能不能想个法子治一治云姝的病?”   美妇人苦涩一笑:“通天彻地之能……我若当真有这本事该有多好。”她神色怅然,目光中满是凄凉,沉默良久,方才缓过神来,开口说道:“你很清楚,她生的不是病。当年,但凡有药可医,我又怎会眼瞧着她变回孩童模样。云姝,是那样好的一个孩子……”温柔可人,事事周全,当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样的一个好孩子竟会得不到上苍的眷顾。这美妇人原就知道,这个天从来也没有那么公平。   郑仲神色悲戚,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良久良久,他淡然一笑:“无论是当年的她,还是现在的她,云姝永远是阿仲的云姝。这样想来,她温柔抑或霸道,她是美是丑,是漂亮的少女还是可爱的小孩儿,于阿仲而言本就没有区别。终她一生,我尽力护她便是。”   美妇人轻轻颔首,笑道:“你不放弃,也许终有一天,你爱的那个云姝会再回到你身边。”   岂料郑仲却摇了摇头:“无所谓了……”那是一种看透的释然,人生,能相遇已是一种缘分,再三奢求反倒辜负了老天的一番好意。他低首一笑,扬起头时,眼中再也没有那抹惆怅神色。   “夫人……”他思忖着:“你不去见一见上官逸阳么?”   美妇人一张脸冷了下来:“我以为你不是个多事的人。怎么旁人的闲事,‘二爷’也有兴趣?”   “阿仲不敢!”郑仲拱手一揖:“只是,夫人一身系全庄安危,你的事从来都不是闲事。阿仲只怕,夫人当局者迷……”   美妇人目光中透出一丝温柔:“他在,就好……至于见面……”她双手紧握,从未有过的紧张:“我还没想好。”   “阿仲斗胆猜测,夫人与那上官逸阳是骨肉至亲?”   美妇人有些慌乱,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你怎会这样想?”   郑仲淡然一笑:“你若与他全无关系,会如此大费周折‘请’他进庄?适才,你问我‘逸阳’二字好不好听,这名字是你取的?”   美妇人突然笑了,开口赞道:“不愧是我庄中‘二爷’。你是几时猜到的?”   “夫人……”郑仲薄唇轻抿,思忖良久,方才说道:“你几次三番派人下山,所为何事,阿仲并非不知。”   美妇人轻轻颔首。   郑仲又道:“想必,你盼了许久才盼到他走出上官府,走出安阳城,最终坐上三妹那条船。”   美妇人一笑,不置可否。良久的沉默,她突然问道:“你不怕我么?”   郑仲摇了摇头:“夫人于我,恩同再造。”   “我怕他怕我……”那是她终此一生,心中最牵挂的人……最牵挂,也最愧疚。“我不知道,千方百计引他入谷,究竟是对是错。”   郑仲却笑了:“夫人的‘千方百计’比不过云姝的三瓶药。事已至此,阿仲劝夫人早日与公子相见。”   美妇人淡淡道:“再说吧。”   云姝扛着扫帚向山谷西面走去,其实日已西沉,淡淡的金黄色笼在山边,透着一种静谧的美。可是这美,云姝欣赏不来。好在,脚下石子够多,她不时俯下身子捡起一颗,猛地向外掷出,侧过头便问楚博:“我这招俊不俊?”   楚博不善言辞,只是点头。   云姝顿觉无趣,轻声叹息:“若是随我来的是二哥就好了。”小孩子心性,记性不好,忘性很好,什么‘再不理你’的话早已被她抛至脑后了。   “三妹……”楚博终于开了口:“你若是不想我作陪,我回去换了老二来。”   “我可不敢!”云姝撅了噘嘴:“夫人的命令,胆敢违抗的话……”她右手伸直,横在脖子前面作势一抹:“我这条小命儿指不定就玩儿完了!大爷你还是省一省,让我多活几年吧。”   楚博抬起左手,忍不住想要轻抚她后脑勺,终觉唐突,默默放了下来。思忖良久,方才开口说道:“三妹,你真可爱!”   云姝轻声一叹:“既不漂亮,又长不大,可不就剩下可爱了么!”她右手微一用力,扛在肩头的扫帚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弧,如剑一般直刺向前。用着顺手,她索性腾身而起,人在空中翻筋斗的同时,右手挽出个‘剑花’。稳稳落地后,云姝那张脸上写满了骄傲。   又行几里,道路渐窄,最窄的地方,只容一人通过。其时天已全黑,月光洒下大地,山腰处不时传来乌鸦的叫声。云姝捂住耳朵,跺了跺脚:“讨厌死了!破乌鸦!破鸟!”   “当年,你不是这样说的……”楚博待云姝很好,这种好无关男女,只是一种大哥对小妹的疼爱。不论过去抑或现在,这种好从未变过,虽然,他不善言辞。   云姝不由好奇:“当年我是怎么说的?”   “当年,你说乌鸦可怜,这世间生灵本是平等的,为何世人钟爱喜鹊,却独独讨厌乌鸦?”   “当年的我这么招人讨厌?”云姝重又将扫帚扛在肩头:“这破鸟叫的难听,长的难看,当年的我眼睛一定是瞎的!”对于当年的自己,她竟有些嗤之以鼻。“你们总说当年……”云姝撅起嘴来,侧过头瞧着楚博:“好汉还不提当年勇呢,我觉着我现在挺好的。”   楚博笑了,憨憨的。   “大哥……”云姝难得这般正经说话:“你们是不是都喜欢当年的我?”   “不是!”楚博答的斩钉截铁,须臾,又道:“至少,我不是……”   “那他呢?”云姝咬着下唇,紧紧咬着。   “谁啊?”难得,楚博竟想逗一逗自家的小妹子。   云姝跺了跺脚:“你不说,我生气了!”她束起的两条辫子在脑后跳跃着。   “哦!”楚博目视前方,脚下步子不停,饶是他平素定力很好,方才能忍住不笑。   云姝转了转眼珠儿,右足点地,跃身坐到楚博肩头:“大哥,你不说,我就不下来了!”   “好啊。”三人之中,他年纪最长,小的时候,常常这样被她骑在肩头。   “好大哥了!”云姝俯身搂住他脖颈,“你就告诉我吧!我以后,全听你的。”   楚博哼了一声:“信你?我又不傻……”他弯起双臂,紧紧拢住云姝双腿,生怕她一个不小心,翻了下去。   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她家大哥只一个字便可形容,贱!   半天听不到云姝说话,楚博不由得有些担心,唤道:“云姝?”   她瞪了他一眼,仍旧闭口。   “三妹?”   她仍不答。   “三姑娘?”   云姝左掌抚上楚博左肩,微一用力,飞身而起,稳稳落在他身侧,不由气道:“他们叫你大爷,叫他二爷,偏叫我三姑娘,凭什么不叫我三爷?”   “三爷?”楚博淡然一笑:“你是个小丫头啊……”   “谁是小丫头!”   楚博见她黑下脸来,不忍再加逗弄。正色说道:“我想,他也不是。”   “啊?”半晌,云姝才反应过来楚博是在回答她最初的那个问题。一张俏脸渐红,小姑娘害羞了。可是……这话是大哥说的,却不是他亲口说的,终究做不得数吧?想到这儿,她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你不信?”   “信又怎样,不信又怎样?”云姝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今夜,月亮旁边伴着一颗金星,可那小小的星星再努力,再发光,在世人眼中,它也是配不上月亮的。她心里黯然:“我这一生注定只是个讨厌乌鸦的小丫头。大哥,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楚博轻声一笑:“你是小丫头还是大姑娘,于我而言、于他而言,没有区别。在我二人心中,你就是你!这世上就只有一个你。从前、以后,都是一样的。”   云姝俏声一笑:“大哥你出谷一趟嘴变得这样甜?你以前笨得很。”话说出口,方觉不妥,她不自觉吐了吐舌头。   楚博又怎会介意:“我又的确嘴笨,不怎么会说话。所以,大凡我说出口的,都是实话。”   “好吧!”小丫头发自内心笑了:“这一次,我姑且信你。其实,他讨不讨厌我现在的样子,也没有什么所谓。在外面,他当着外人的面说什么此生再不理我,我才不要理他!好厉害么?好神气么?他郑小二那几下子功夫还比不过我手里的石头!”   “哎!”楚博重重叹了口气:“难为老二一番好意……你这小孩子脾性也的确该收敛收敛,怪不得夫人罚你。”   云姝轻哼一声:“我就是不服气,他上官逸阳比起我们三个整日守在夫人身边儿的,究竟好在哪儿!我若是伤了他,夫人还真要杀了我给他陪葬不成?”   楚博轻轻摇头:“别说我们三个,再多三十个,又如何抵得过上官逸阳一人在夫人心中的分量。”    ☆、第 16 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留言有红包呦~~~欢迎和逍遥一起讨论剧情^^   夜渐深沉,上官逸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良久良久,他低声唤道:“木槿……”   木槿自然也睡不着,睁开眼来,瞧着上官逸阳,轻柔一笑:“大少爷按捺不住,想要夜探山庄?”   上官逸阳也笑了,侧转过身,搂住木槿:“白日里,那车夫此地无银……我倒想听一听,夜里,这谷中的风究竟有多大。”   木槿半坐起身,正色道:“出去,可以!不过我们事先说好……”   “不许再用么……”上官逸阳已下床穿衣,目光中有些许无奈:“我听你的就是。只是这样一来,如有意外,只好仰仗程大侠。”   木槿也下了床,俏脸一扬:“我靠不住么?”随即走到梳妆台前,拿起篦子束起长发。   上官逸阳穿好了衣衫,蹭到她身边,伸开双臂揽住她腰,道:“我后悔了……”   “嗯?”木槿不由好奇:“后悔什么?”   “后悔要你扮作男人……”他轻声叹息:“连那仆人都赞我家夫人生得美貌,是这东华大地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夫人,我想见你穿女装的样子。”说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木槿侧过头横了他一眼:“怎么我扮作男人好难看么?”   “当然不是!”上官逸阳急忙补救:“是很好看!只不过,可惜了你这花容月貌……”   木槿沉下脸来:“有完没完,不出去了?”   上官逸阳不得不松开手,拎起搭在一旁的男人衣裳披在木槿肩头,侧过身子,暗自叹息。   木槿浅笑着摇了摇头,穿好衣衫,系好腰带,走到上官逸阳身后,轻拍他肩膀,道:“上官兄,请!”   “程木槿!”上官逸阳低声一喝,紧紧握住她左手,附在她耳畔道:“不怕我回来收拾你?”   “哦?”木槿嫣然一笑:“是谁说找了我,是‘屈就’的?”眼波流转,目露狡黠,微一闪身,她轻轻打开客房木门,走了出去。   上官逸阳剑眉轻挑,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怎样的女人也不例外,都会记仇……他熄灭蜡烛,快步跟在木槿身后。   天上的一轮圆月将银光洒向桃林,地上铺满了花瓣。原来,纵使花不会谢,瓣也会落,终究是要更替的,新的花瓣替掉旧的花瓣,旧的花瓣落入泥土,化作养护,这世上没有永恒。两人走在桃林中,嗅着桃花独有的香气,不由觉着夜色美好……   “木槿!”上官逸阳突然住足,紧紧握住木槿的手。   “怎么了?”她侧过头看了看上官逸阳,又顺着他目光望向前方。他二人此刻本该身处桃林,可眼前,赫赫然便是一座仙山,那是烙印在上官逸阳脑海中的地方,年深日久,那幅画从未曾淡过。木槿心生疑虑,上官逸阳却已撩袍上山。这座山,与他记忆中的那一座分毫不差。   松林的尽头,横陈着一块试剑石,修仙人的剑也很锋利,剑落而石开。当年,他们师兄弟们围住这块试剑石,轮番试剑。小师妹修为尚浅,断了剑后,便抱怨:“师父偏心,专门挑一柄破剑给我。”其实,又哪里有好坏之分,他们师兄妹的剑是同一块玄铁所铸,同出一炉。山门近在眼前,上官逸阳难掩心中激动之情。   木槿握住他的手紧了又紧,凝眉唤道:“逸阳!”   上官逸阳住了足,抬头仰望那高耸入云的山峰。他侧过头,含笑望着木槿道:“你不是说,要陪我进山看一看么?”可是,此山又哪里是彼山?上官逸阳想也不想,揽住木槿登上山去。   三清殿内,他师父正盘膝而坐,双手结了禅定印。他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分坐两侧,皆已入定。   上官逸阳一步一步走近师父,多年未见,他老人家的容貌一如往昔。上官逸阳跪倒在地,薄唇有些颤抖,良久良久,方才开口唤道:“师父……”   “你终于来了!”师父仍旧紧闭双眼:“你可知,我等了你许久……”   上官逸阳道:“徒儿,愧对师父……”   师父道:“你如何愧对于我?”   上官逸阳道:“徒儿未领师命,私自下山,竟尔音信全无……徒儿并非不知,师父曾派人下山寻过徒儿。”   师父轻哼一声,轻轻叹了口气:“你说,我寻你回山容不容易?”   上官逸阳道:“师父若是有意要寻徒儿回山,徒儿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的。”   师父轻轻颔首:“你说的不错。我找到了你,却又放了你……”   上官逸阳道:“师父宽宏大量,不予徒儿计较。”   师父轻声叹道:“多年以前,自我收你入门之日起,便已知道终会有这样一日。”他缓缓睁开双眼,轻轻抚着上官逸阳的后脑勺:“你未能修成仙身,得享长生,师父愧对你父亲。”   上官逸阳苦涩一笑,道:“您难道看不出,我是无论如何也修不成仙的。一切,不过是我父亲的奢望,他在自欺,也在欺人。”   “逸阳!”上官晔竟然从后殿走了出来,剑眉星目,一如往昔。   这是木槿第一次见到上官晔,可是,此情此境,太过荒唐。她眉心紧锁,双手紧握成拳,静待其变。   “爹……”上官逸阳缓缓站起身来,眼前的人本已化作一块小小的木牌摆在密室里,难道师父竟会还魂之术?   上官晔走到木槿身前,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木槿出于礼貌,躬一躬身。   上官逸阳走上前来,握住木槿的手,对着父亲介绍道:“她叫木槿,是孩儿的……”   “朋友!”木槿突然打断了上官逸阳的话,一拱手:“伯父好!”   上官逸阳愣了神,她几时变成了他的朋友?她不是一直想唤他爹一声父亲。再看四周,他们不知何时,竟已身处上官府。师父呢?师弟师妹呢?仙山呢?   上官晔左手握住木槿右腕,右手握住上官逸阳左腕,两个人两只手被他拉到一起。他直视着木槿双眼,含着笑,道:“你唤我伯父,不碍的,也是……应该的。我的儿子自幼孤独,终他一生,恐怕也难结交几个知交好友,我希望,你能待他好。”   “伯父?”木槿扬起头来瞧着上官晔,目光中夹杂着疑惑,还有心疼。   上官晔轻声一叹:“嫁到上官家,委屈你了。将来……希望你不要走他母亲的老路。”   “爹……”上官逸阳低声轻唤,他一直觉着,父亲冷漠、固执。他竟会知道自己孤独么,他竟也会关心自己么……当初,他一心一意想要延续自己的寿命,狠心将小小年纪的上官逸阳送进仙山。最终,他还是没能争过命,在本该绚烂的年华魂归地府。留给上官逸阳的,是一块小小的牌位,还有上官家世世代代不能解脱的宿命。   上官晔轻轻抚上上官逸阳脸颊,目光中满是慈爱,这是上官逸阳期待已久却从未得到过的慈爱:“孩子,爹和你娘对不住你。可是,我知道我的儿子坚强、勇敢,爹做不到的事,你一定能做到。咱们上官家的未来,木槿和你那孩儿的未来,就靠你了!”   上官逸阳的目光中透着坚定,透着决心,他负在身后的左手紧握成拳,道:“你们做不成的事,我一定做得成!也必须,做得成!”   上官晔轻轻颔首,一双眼睛望向木槿,剑眉微蹙,问道:“你……不肯唤我一声么?”   木槿心中仍旧犹疑,可是,上官逸阳的眼中有期待,眼前这位本该是老者的青年人眼中也有期待,她低首笑了,扬起头来,俏声唤道:“爹!”   上官晔也笑了:“想不到,我竟能见到逸阳的妻子,还能亲耳听你唤我一声爹……”他轻叹一声,将头微扬:“你看到了么?比起我来,我们的儿子更加有胆识,有担当!他的妻子也会一直守着他,无论将来境遇如何,永远不会弃他于不顾!”   “爹?”上官逸阳心中不解:“你方才是在和谁说话?”   上官晔回过神来,说道:“你找了位好夫人,爹替你高兴。”   “那是自然!”上官逸阳伸臂揽住木槿,神色中不无得意:“我这夫人不仅人长得标致,功夫更是俊俏,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   木槿横了他一眼,左手拇指、食指捏住他后腰,狠狠掐了下去。   上官逸阳轻‘嘶’一声,仍旧含笑望着上官晔。   上官晔轻轻颔首,眉目中不觉又露出了担忧神色:“逸阳,为了木槿和你们的孩儿,你当真什么都肯做,永远不后悔?”   上官逸阳目光坚定,没有一丝犹疑:“我绝不后悔。”   木槿轻轻握住了上官逸阳的手。   上官晔道:“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很欣慰。只可惜,我不是个好父亲,没能看着你长大成人……希望你,不要怨我。”   上官逸阳眉头轻锁,望着上官晔,道:“父子一场,是缘。孩儿不敢有怨。”   上官晔轻哼一声:“不敢有怨?多少年了,你可曾心甘情愿给我那牌位上过一炷香?”    ☆、第 17 章   上官逸阳心中愧疚,微低下头。   木槿樱唇轻抿,抬手轻抚上他肩膀。   上官晔看着他夫妇二人,轻轻颔首,悬在他心头多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在这无情尘世,他的儿子终于不再孤身一人。有了这个他此生最爱的女人陪伴在侧,这世上再残酷的事,他遇到了,也会一笑而过吧……   里屋传出了婴孩儿的啼哭声,上官逸阳眉心微锁,站起身来,木槿早已掀帘走了进去。   榻上坐着个绿衫美女,粉黛微施。她怀里抱了个粉雕玉琢的婴儿。   木槿秀眉微锁,心中仍有犹疑:“白姐姐?”   白姑娘扬起头来,横了木槿一眼,又低下头,轻轻拍着那婴儿,说道:“你这狠心的娘,多久了,也不回来看你一眼。咱们长大了,不要她!”   ‘哧’的一声,木槿笑了出来,走上前去,将曦儿抱进怀中,柔声哄着。   白姑娘站起身来,揉着发酸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着木槿,不禁戏谑:“你怎么扮成了这副鬼样子?好看还是好玩儿啊?”   “鬼样子?”木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重又低下头去逗弄曦儿:“还不是他爹,定要我如此装扮,才肯带我同行。”   “跟着他同行?”白姑娘轻哼一声:“好稀罕么?”   上官逸阳也走进了屋子,轻声笑着,问道:“逸阳哪里惹姐姐不高兴了?”   白姑娘侧坐到榻上,双腿交叠,横了他一眼:“你这狠心的爹终于出现了?旁人还道我家木槿身怀异能,没有男人,自己也能生孩子呢!”   上官逸阳心中愧疚,只得赔笑。他走到木槿身边,揽住她肩膀,看着她怀中的婴儿。这是他的儿子,是他和木槿所生的孩儿。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看着看着,眼睛竟有些涩。父子二人,血脉相连,曦儿睡醒了,睁开了眼睛。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清澈却也深不见底。上官逸阳含笑望着木槿,道:“曦儿这双眼睛生得像你,既漂亮,又让人看不透。”   木槿轻哼一声:“除了这双眼睛,这孩子再没有一处像我。”心中竟有些发酸。   上官逸阳却道:“这是个小伙子,长得太过像你,未免俊俏有余,阳刚不足。”见她目光中有怒色,上官逸阳忙低声道:“大不了赔个长得像你的小丫头给你。”   木槿扬起头来:“又占我便宜?”   “你们两个……”白姑娘挑了挑眉毛:“要谈情说爱,请不要当着曦儿的面。”   上官逸阳不禁戏谑:“是不要当着曦儿的面?还是不要当着姐姐的面?”   “上官逸阳!”白姑娘生气了:“一年多不见,你这嘴皮子功夫不减,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上官逸阳仍旧含笑,拱起手来,深深一揖,道:“逸阳多谢姐姐替我照顾木槿,照顾曦儿!”这一揖,良久良久,他才直起身子,一双眼睛红彤彤的。   白姑娘轻咬下唇,受了他这一拜,一时之间她倒不知该说些什么。骂他?他不见木槿,并非为了第二个女人……这样深情却又身不由己的一个男人,真是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白姑娘轻声一叹:“木槿是我至交好友,我照料她,应当的。”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目光中仍旧蕴满感激之情。他终于自木槿怀中抱起曦儿,这个落草许久却是第一次见到爹的可怜孩子。轻轻摸着孩子脸颊,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伤感,絮絮说道:“曦儿,我是你爹,将来,你要记得我啊……”   “傻话!”木槿伸出左手食指,曦儿包子一样的右手便紧紧握住了。她笑道:“你说过,将来,他会承欢在你我二人膝下。”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一字一顿说道:“我说过,他会承欢膝下,一生喜乐!”可是,并非承欢于你我二人膝下,而是承欢在你膝下。   曦儿笑了,当真像夏日里的阳光,那样温暖那般灿烂。这样的孩子,不能也不该再背负上官家历代相传的责任与宿命。上官逸阳闭上双眼,轻轻吻上曦儿的脸颊,良久良久,不愿松开。   木槿轻轻摇头,抱了曦儿在怀,却微微一愣。她记得,曦儿左边锁骨处有一块状似花瓣的胎记。他刚下生时,白姐姐还戏谑:“一定是你太过喜欢桃花,花儿里的精灵也爱上了你,特意投了胎来做你儿子。”   木槿余光瞥向白姑娘,右手仍旧轻轻拍着曦儿背脊,她看着曦儿那双水一般晶莹剔透的大眼睛,开口却是问白姑娘:“姐姐,家里酒庄的生意还好吧?”   上官逸阳微微一愣,家里哪有酒庄?   白姑娘却说:“生意很好,你不必担心。”   木槿轻哼一声,抬起头来与上官逸阳对望一眼,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曦儿爱笑,却也不会一直这样笑着。大多时候,被娘抱在怀里,他会沉沉睡着,因为娘的怀抱是他一生中最温暖、最安全的港湾。她狠下心来,将孩子抛了出去……半空中黄光一闪,那婴儿须臾不见,榻上坐着的也不再是白姑娘。   那人目光中露出惊讶神色,不由咂着嘴感叹:“好一个狠心的娘!”此一幻境是建立在木槿对曦儿的母爱之上,她狠心抛出曦儿,幻境不攻自破。   木槿眉心锁紧,厉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身穿紫衣,面冠如玉,十足十的一个美男子。他笑得极其温柔:“难得我这般入戏,姑娘不给面子,总要演足一场,再戳穿么!不过……”他站起身来,走到木槿面前,“姑娘好聪明!”余光瞥向上官逸阳,眼中透出一抹不屑神色:“比这小子聪明多了!”   上官逸阳闪身上前,伸出右手握住木槿左腕,将她护在身后,随即问那紫衫男子:“你是何方妖孽?”   “妖孽?”他伸开双臂,低头瞧着自己:“我长得哪里像妖孽?你是不是嫉妒没我生得英俊?”   上官逸阳冷哼一声。   紫衫男子笑道:“乖孩儿,你这又叫师父,又叫爹的,叫得我通体舒畅,这才想着陪你玩儿久一些。谁知你这人不识好歹,竟还不领情呢!这世上,想入我这幻境再不走出的人恒河沙数,你们两个怎么如此各色?”   木槿目露寒意:“幻境终究也只是幻境,你不通人事,造得太假。我家曦儿虽然爱笑,却也并非只会笑的孩子。”   “我不信!”紫衫男子紧紧盯着木槿:“这一回,我哪里出了纰漏?”一个自信的人,失败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找出究竟错在哪里。   木槿轻声一笑,侧过头瞧了上官逸阳一眼,而后又望向那紫衫男子,说道:“我的曦儿,左边锁骨处有一个胎记。”   紫衫男子闭上双眼,思绪在木槿的记忆中游走,是了,这一次是他疏忽。他睁开双眼,轻声一笑,问道:“是像桃花花瓣一样的胎记?”   木槿轻轻颔首。   上官逸阳侧过头看着木槿,这件事,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她竟从未说过。   只听木槿又问:“你是依凭人的记忆,造出的幻境?”   紫衫男子妖娆一笑:“你说的不错。”   “如此说来……”木槿看着上官逸阳,目光中透着心疼:“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戏?’她不忍心问出口,师父的谅解,父亲的疼惜,这些是上官逸阳心中最渴望得到的。给了他这个梦,又打碎了,何其残忍!   上官逸阳目光渐冷,一步一步紧逼上前:“我只想问……”   “想问你‘爹’说的话,几成是真?”紫衫男子闪身在旁,身法矫捷。随后说道:“我并无通天之能,所造幻境全依你心中所想……”   “我不听废话!”他本已攥成拳头的右手突然展了开来,盈盈蓝光渐渐浮现。   未待木槿制止,那紫衫男子已说道:“你这样做,不怕你夫人生气?”   木槿微微一笑,走上前来与上官逸阳比肩而立,左手紧紧拢住他右手。径对那紫衫男子,道:“你该知道,我并非弱质女流。”   “很——可——怕!”紫衫男子一字一顿说出口,“千百年来,天下第一的男人轮番更替,可天下第一的女人却绝无仅有。”他倏忽飘到木槿身旁,左手抚上她肩头:“你嫁给这样一个短命男人,不后悔么?”   木槿紧咬口唇,右手紧握成拳,猛地击出去,击到那紫衫男子胸口。紫衫男子佯作疼痛,双手捂住胸口,嘴角竟流出了血:“好狠!”他眉头微锁,一双眼睛痴痴盯着木槿:“你是如何得知,我浑身上下只这颗心还是真实的?”   木槿冷言道:“没有心,你又如何造的出这逼真幻境?”   紫衫男子不由拍手叫好:“这样聪明,我舍不得你走,怎么办?”他又看向上官逸阳,微微一笑,说道:“你师父、你父亲虽然是假的,可是他们借我之口说出的话,却是真的。”   上官逸阳的眉心越蹙越紧……   紫衫男子又道:“我有一颗真心,我也从不说假话。你该信我……”他擦掉嘴角边流下的血,重又坐到榻上,含笑望着木槿:“小美人儿,我喜欢你!可今日,这幻境本不是为你二人准备的……有破绽,在所难免。”他轻声叹息,终究对自己的技术感到不满,顿了一顿,又道:“也许,你我二人还有机会再见。”    ☆、第 18 章   那紫衫男子的声音渐变缥缈,身边幻境化作云雾,渐渐消散。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重又置身于桃林中。   上官逸阳目光复杂,悲喜交加,良久良久,喃喃道:“他说,师父和父亲是借他之口……”   木槿轻轻颔首。   “原来,我并不了解我爹。”   木槿轻轻将他的右手拢进掌心,望进他双眼,柔声说道:“父亲待你的心,和你待曦儿的心,该是一样的。”   上官逸阳左手轻轻抚上木槿脸颊,苦涩一笑:“也许,我还比不过我爹。”至少,他还见过他爹的样子……可曦儿呢,一个只有生育之恩,却无养育之情的父亲,将来,曦儿会怎样看待自己?   良久良久,木槿轻声叹息:“逸阳,我们回苏城去,好不好?”   上官逸阳眼睑微垂,终是摇了摇头。今时今日,他非但毫无把握,身边还跟着百里思。哪怕这人是他除洛云栖之外唯一的好友,他也绝不会冒此大险。好一阵沉默,上官逸阳终于和缓了心绪,他侧过头看着木槿,问道:“方才,那‘妖孽’说,这幻境并不是为你我二人准备的,是什么意思?”   木槿嫣然一笑:“我还道,你早已神飞天外了。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上官逸阳握住木槿的手走在桃林中,脸上又露出了不羁神色:“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变得这样不正经?”他正说如此,微低下头,轻轻用薄唇碰了木槿脸颊,又即弹开。   木槿俏脸泛红,不禁嗔道:“这庄子里人、事、物都如此诡异,你能不能正经一些?”   上官逸阳轻叹一声,扬起头来瞧着天上的星星,须臾又道:“想不到,我家夫人竟爱看我这张冰块儿脸。你若当真喜欢,我此后在你面前,假装正经就是。”   木槿横了他一眼,又笑了:“可不能叫儿子瞧见他爹这副模样,要学坏的。”   “我这坏,你不喜欢?”上官逸阳轻声叹息,当然是故意的:“我家木槿居然喜欢‘老夫子’,从今而后,我要学之乎者也,满嘴子曰诗云了!”   木槿心知他有意如此,不再理他。她想着那紫衫男子的话,不由开口问道:“你说,这幻境是为谁准备的?”   上官逸阳脸上神色淡淡的:“那人夸赞你聪明,猜不到了?”   怎么会猜不到?木槿淡然一笑:“不是你,不是我,那第三个人自然是……”她没再说下去,第三个人,自然是百里思,根本用不着猜。   这是什么地方?五步一殿、十步一阁,假山、池塘、花圃……这地方比之安阳城内金碧辉煌的宫殿还要奢华上几分。百里思走在一条由花岗岩铺成的蜿蜒小路上,这条小路的两侧栽满绿竹,这条小路通往何方?   眼前是一扇紧闭的木门,百里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随后抬起双手轻轻推开那扇木门。门里面,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个孩子,可是,那妇人的脸为何如此模糊?即便百里思怎样用力揉眼睛,依旧看不真切。他固执地认为,这妇人一定与他有关,也许,他就是这妇人臂弯中的小婴儿。他走上前去,马上就可走到那妇人身边,碰到她的肩膀,碰到她的手臂,也许,还能看清楚这妇人的脸……可是,只一瞬间,她和她怀中的婴儿都不见了。   百里思很难过,那是一种莫名的失落。良久良久……   不知何时,他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倘若这只手的主人心怀不轨,施以小擒拿手,他此刻已被擒住。显然并没有,他还好端端地站在屋子里。   那只手的主人轻声唤道:“思儿……”声音中满是磁性,满是牵挂。   百里思转过身来,扬起头看着那只手的主人,随即单膝跪在地上,拱手道:“思儿见过主上。”   那是个中年男人。几乎可以想象,百里思长到他这个年纪,也必定是他这副模样。   那男人说:“思儿,从今往后,你便是这东华大地的世子。”   百里思恭恭敬敬道了声是。   那男人双手扶起百里思,他二人转瞬间便已身处郊外。不知何时,男人手中多了条缰绳。他将那缰绳递给百里思,而后合上他手掌,柔声说道:“此后这匹马便伴你左右了。”   “你呢?”这是百里思藏在心里的话,梦中这场景无数次出现,可他从不敢将这两个字问出口。   男人脸上竟没有怒色,他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百里思的后脑勺,微微一笑,便消失了。   “主——上——”百里思扯着喉咙向天空大喊,却得不到一丝回应。自他有记忆起,他便是这东华大地的世子,他和旁人一样,唤这个人作主上,也和旁人一样,几乎见不到这个人……他很想问:主上,你是我爹么?可是,他不敢问……大权在握的这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可即便如此,东华大地始终在他掌握之中,所有人似乎都在他掌握之中,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这个人心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紫云深处,那紫衫男子眉头紧锁,闭起双眼。他依凭人的记忆、思想制造幻境。于世人而言,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心里最渴望得到的东西虽不会宣之于口,却会永远藏在记忆深处。旁若无人的时候,这种渴望会突然冲将出来,就像山洪暴发,不可堵,只可疏,直到那越来越迫切的愿望变成现实。凭借紫衫男子的功力,造此幻境探人最大的秘密,该是万无一失。可是,百里思的记忆是残缺的。紫衫男子企图在他的记忆中搜寻他的母亲,即便只是个婴儿,只要见过母亲的样子,便会将那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一生相伴。可百里思却没有……他试图探寻百里思与这东华大地主上的关系,可徒劳无功……记忆碎片只许他见到那匹马,见到那个和百里思长得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   白云下,绿水边,百里思与上官逸阳各乘一骑,并辔而行。   百里思说:“上官兄,你一走多年,可还记得小弟?”   “世子说笑了。”上官逸阳拽了拽缰绳,马速渐缓,“世子身份尊贵,这么多年,还能记得逸阳,是逸阳的荣幸。”   百里思横了他一眼:“你外出拜师,长了见识,便想着要和我划清界限?不当我做兄弟了?”   “逸阳不敢。”上官逸阳仍旧笑得温和,所谓男子温润如玉,形容的便是此刻的他。   百里思目露忧伤,眉心微锁:“你年长我几岁,从小到大,我一直当你是我兄长。在你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世子!”他扬起手中马鞭,狠狠挥了下去,那匹马一声长嘶,发足狂奔。   上官逸阳转瞬间已变成了那紫衫男子,他低声呢喃:“自小到大……”随后合上双眼,小到几岁?青年……少年……又是那个模模糊糊的妇人。是他出了错?还是本来就有错?   “你是谁?”想不到,百里思去而又返,居然不曾沿着那条小路,走进那间有妇人,有婴儿的屋子。   紫衫男子轻轻一笑:“幸会,百里世子。”   百里思又问:“你到底是谁?”   紫衫男子回道:“这儿是我的地方。”   “你的地方?”百里思将头一扬:“我东华大地,岂会有你这妖孽的地方?”   “‘妖孽?’”紫衫男子愕然,随即笑道:“世子未免太过武断。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更何况,东华大地包容万物,自然有我这‘妖孽’的一席之地。”   百里思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紫衫男子:“你故意带我来这儿?”   “可不是我带你来的!”他说的是实话,“若非你自行走出那间客房,任凭我有再大本事,也难带你入这幻境。只不过……”他又一笑:“我知道,你定会这山谷好奇罢了。”   “我要走!”   紫衫男子轻轻摇头:“恐怕不成!”他嘴角一直挂着那抹温柔的笑,弯起右臂,自上而下捏着搭在胸前的那缕长发,瞳孔渐渐变成了紫色:“我说过,这幻境是我的地方!在我的地方,并非所有人都可来去自如的!”   紫色旋风骤起,夹杂着风沙……百里思抬起双手捂住双眼。风静下来时,他睁开双眼,五步一殿、十步一阁,假山、池塘、花圃……这地方比之安阳城内金碧辉煌的宫殿还要奢华上几分。又是那条由花岗岩铺成的小路,他迟疑着,还是走了上去。顺着这条小路,又走到了那扇紧闭的木门前,这一次,不必他伸手推门,‘嘎吱’一声,自内而外拉开这扇门的,是个美貌妇人。这一次,那妇人的面貌不再模糊,温柔、慈爱,她开口轻唤:“思儿……”   百里思走进那扇门,转过身反手将门关紧,落栓。   远处,紫衫男子浅笑颔首:“你那记忆碎的不像话!既然如此,我便制造一场你永生难忘的记忆……在我的地方,想留下你,并不困难!”    ☆、第 19 章   上官逸阳牵着木槿的手走回客房。路过百里思住的那间房子时,他脚步微顿。   木槿压低了声音问道:“不进去看看?不怕你那兄弟在幻境中走不出来?”   上官逸阳剑眉微挑,并未答木槿的问话。百里思是他的兄弟,兄弟有难,道义上讲,不可不救,不能不救!可是,私心上讲,倘若那幻境当真能让百里思出意外,哪怕只是永远将他困住,也许,于他上官家而言,都并非坏事。   客房里,木槿散下束起的长发,拿起梳妆台上的篦子一边梳着头发,一边问上官逸阳:“这山谷中事如此诡异,我夫君可有何特别想法?”   彼时,上官逸阳已除下外衫,只着了一件白色睡袍坐在床畔:“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怕不怕百里思走不出幻境……”他想了想,不答反问道:“你觉着,那幻境主人可是坏人?”   木槿轻轻摇头:“至少,对你我二人并不坏。”   上官逸阳道:“尚未进谷时,你便瞧见了这山谷为一片紫云所笼罩。”   木槿点了点头。   上官逸阳又道:“你瞧见了,我也瞧见了,这山谷中人会看不见么?”   木槿眉心轻锁,答道:“自然不会。”   “既然他们看得见,我想……”   木槿站起身来,坐到上官逸阳身边,侧过头望着他:“你在想,那紫衫男子也许是这谷中人‘豢养’的,或者本就听命于这谷中话事人?”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抬起右手刮了刮木槿秀挺的鼻梁,笑着赞道:“我家木槿真是聪明,怪不得连那妖孽也要夸奖你!”   “这就聪明了?”木槿很是不以为意,这事,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也想得到的。她抬起左手,轻轻蹭着鼻尖,思索着来龙去脉,良久良久,方才开口问道:“逸阳,你与这谷中话事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身家清白!”上官逸阳一张脸上满是真诚,匆忙解释:“我爹,我那些祖宗们的牌位你不是没见过。上官家一脉单传,我上无兄姊,下无弟妹,更没有姑母伯父……认识你之前,我是孤家寡人,认识你之后么……”他嘴角微挑:“我就只有你!”   木槿横了他一眼,脸颊微微泛红:“我在说正经事!”   “我有不正经么?”他将头微侧,向床里瞟了一眼。   木槿右手紧握成拳,缓缓提了起来,脸上怒意渐起。   上官逸阳忙将那拳头拢进手心:“你是天下第一,我打你不过!你这一拳头落下来,打得我像那妖孽一般口吐鲜血,心疼的又是谁?”当然还是他家木槿!上官逸阳伸左臂搂了木槿入怀,正色说道:“我料定,即便此刻百里思被困在幻境中,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木槿将头微扬,眼波流转:“倘若那紫衫男子的目标恰好是百里思,你又如何敢断言他不会出意外。还说你不认识这谷中话事人?”   上官逸阳微低下头:“我的夫人,我是真的不知这谷中由谁管事。若是我当真与除你之外的第二个‘夫人’相识,那小丫头又如何敢对你我二人下药?不过……”   木槿听他说的不无道理,却突又停住,不由问道:“不过什么?”   上官逸阳眉头轻锁:“不过,也许……那位‘夫人’认识我……”隐隐约约,一种绝无可能的念头浮现在脑海,这么多年了,那个人,想一想也是奢望……上官府里每个人都说,她早已过世。   “逸阳?”木槿觉出了他的异样,轻轻将他的手拢在掌心。   “不碍的……”上官逸阳轻叹一声,良久良久,他说:“那妖孽的秘密,你我二人不知,倒也并非一定要问这谷中之人才可得到答案。”   “哦?”木槿不由得心生好奇。   上官逸阳又道:“早在你嫁我为妻那日,我上官家的一切秘密就该对你和盘托出。有些事,瞒了你,绝非我本意……”他站起身来,双手打开立在床边的檀木柜子,取出了个蓝色包袱。那包袱里裹着一方小小的檀木匣子。他将那檀木匣子放在桌上,转过身拉起木槿,随后对着那匣子说道:“长生,今日我正式介绍木槿给你认识。”   睡了太久,突然被唤醒,易长生虽然只是个魂,神思仍旧不太清醒。他双眼紧闭,直想躺回他那方小小的木匣里继续睡下去。再睡上百年,物换星移,上官家的这些破事,他理也不要再理。   上官逸阳一拱手道:“逸阳惧内,烦请大神布设结界。”   木槿横了他一眼,他‘惧内’?他若是当真惧内,此刻便应该随着自己回到苏城去。而非在这诡异的山谷中给她介绍这缕幽魂。终究对眼前这个——‘大神’更感兴趣,木槿微微躬身。   易长生右手虚握,掩住嘴打了个哈欠。他终于睁开了双眼,湛蓝色的瞳孔中仿似沁有一种魔力,满室突被蓝光笼罩。   “小子……”他缓缓开口:“唤吾何事?”   ‘噗’的一声,上官逸阳笑了出来:“易长生,这儿离上古有几百几千年那么远,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你仍旧放不下你那上古身份?”   易长生轻哼一声:“这女娃娃第一次见我,你总要卖我一些面子。”他板起脸来看着木槿,一字一顿道:“吾——乃——上——古——精——魂!”声若洪钟。   上官逸阳早在他出口时,已抬起双手捂住木槿双耳,待得那声音渐歇,他微微耸肩,含笑望向木槿:“他叫易长生,自称上古精魂。听说在我祖父的祖父的祖父那一辈起,便做了我上官家的跟屁虫。”   易长生翻了个白眼,面对木槿,温柔一笑:“我是被上官皓,也就是他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带进上官家的。”   上官逸阳忍不住插嘴:“听说是他逼迫了我祖先。”   易长生即刻板下脸来,厉声问道:“上官晔说的?”   上官逸阳却道:“我家历代家主手札中便有记载。没记错的话,是我祖先亲笔写下的。”他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握拳掩住嘴,咳了两声后,佯装正色道:“‘我为那上古精魂所缠,不得已才将他带回家中,望祖先勿怪。’”学得像模像样,木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上官皓这个人!”易长生却是冷冷一哼,想来,对他并不满意。   木槿终于开口道:“您是上古……”   “一缕幽魂。”易长生全无避忌,这人世存在了多久,他便在此闲逛了多久。见惯了太多事,也听说了太多事。有了他这般经历,不论是人还是魂,早已不会再将凡尘俗事放在心上。人便是人,魂便是魂,真便是真,假便是假,装模作样,反而无趣。   木槿轻轻颔首,又道:“既是如此,您该知道……”   易长生早已猜到她想说些什么,上官逸阳也猜到了。只见易长生脸上现出一抹尴尬神色:“当年,天下纷争,我嫌人世间刀枪剑戟,烦乱嘈杂,是以关闭灵识,潜心修行。”   上官逸阳轻哼一声,剑眉轻挑,揭了他老底:“听说,在易兄心里,修行便是睡觉,睡觉也便是修行。”   “那是自然!”易长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睡觉于我而言是最好的修炼方式,无出其右。”   木槿秀眉紧锁,喃喃道:“如此说来,你也并不知道,千百年前,百里氏与上官氏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来,无非是金钱、权力、美色……世人愚钝,总是逃不出这三样俗物的束缚。”   木槿轻声叹息,眼底浮上一抹黯然神色。纵使眼前是大罗金仙,不能解惑,不可助上官逸阳一臂之力,与普通凡人相较,又有何异。   上官逸阳轻轻搂住木槿,笑道:“我好心好意介绍我上官家‘豢养’的生灵给你。自此刻起,在你面前,我不再有任何秘密。怎么反而不开心?”   木槿轻轻摇头,道:“我没有。”   易长生却道:“她不过是觉着我徒有虚名。小丫头……”他飘到木槿身前,一双蓝瞳紧紧盯着她:“终有一日,你会感激我。”   上官逸阳虚出一拳,却如何打得到这虚无缥缈的生灵,不过是表达心里的不满罢了:“不许欺负我家木槿。”   易长生飘身向后,作势抚了抚被上官逸阳‘击中’的胸口,神色微顿,方才问道:“唤我出来,有事相求?”   上官逸阳懒得再和他绕圈子,正色道:“第一件事,从今而后,在你面前,木槿就是我。”   易长生盯着木槿瞧了许久,方才轻轻颔首:“她是个好孩子。这事,我应下。”   “第二件……你可能感知到,这山谷之中除你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生灵?”   易长生轻声一笑:“你是说,方才将你和这小女娃困在幻境中的那个……”那个什么呢?那种东西,怎可与他这上古精魂相提并论?   上官逸阳直言问道:“它究竟是什么?所造幻境,可能置人于死?”    ☆、第 20 章   易长生轻声一笑,那笑中带有一丝轻蔑:“你未免也太瞧得起它!”   上官逸阳叉起双臂,剑眉微挑:“如此说来,它不如你?”   易长生目光中寒意渐生,眉心间红光若隐若现:“你话中之意,它那等俗物竟可与吾相较?”   “至少……”上官逸阳思忖着:“我还不知你这上古精魂究竟能否如它一般,造一场以假乱真的幻境。”   易长生沉默了,那紫衫男子可造出以假乱真的幻境,全凭一颗真心。可是自己呢?早在他决定舍弃肉身,幻而为魂的那一刻起,那颗心便已灰飞烟灭。一缕没有心的上古精魂……也许,他在某些方面,至少在‘真心’这一方面,的确比不过它。   上官逸阳见他一双蓝瞳光彩顿失,心中歉然:“我并非有意……”   易长生苦笑道:“你说的本不错。我又的确造不出那以假乱真的幻境。不过……”他微微一顿:“无论如何,那俗物不可与吾相提并论。”   上官逸阳不再玩笑,微一躬身道:“方才,逸阳多有得罪。”   易长生冷哼一声,缓缓说道:“世人皆痴,妄图永恒。大凡是人,皆有弱点,皆有渴望而不可得之物。它便是抓住人性之‘痴’字,所造幻境,迷惑人心。虽不致死,若以痴为牢,想要困住那人,使之不得脱身,却也不难。”   “依你所言,百里世子此刻已为那妖孽所囚?”   “我如何得知?”易长生挑了挑眉毛,打了个哈欠:“我认你上官家人为主,旁人的事与我有何干系?你可还有第三件事要交代?”   上官逸阳含笑摇了摇头。   易长生轻轻颔首,室中蓝光渐弱,待得回复如常,他已消失不见。   木槿微微愣神,这‘一缕幽魂’果然来去自如,脾气也古怪得紧。   上官逸阳将那檀木匣子裹好,又放进一旁的立柜中。而后揽住木槿肩膀,坐回床畔:“自今而后,你若有事,唤他便可。”   木槿眼波流转:“这样的脾气,我可不敢!”   岂料上官逸阳竟高声喊道:“长生,我家木槿嫌弃你呢!”   易长生的声音闷闷传了出来:“小丫头不知深浅,吾乃上古精魂,岂会与她计较。结界不久即散,你二人说话当心。”   上官逸阳附在木槿耳畔低声道:“长生不过装模作样,假把式罢了。相处久了,你便知道,他能伴在我上官家历代家主身边,并非徒有其名。”   木槿轻轻颔首。又问:“百里思的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上官逸阳仰躺在床,双臂交叠着平放在胸前,良久良久,只轻轻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你!”木槿秀眉一挑,这人有些时候当真气人的很。   上官逸阳又道:“说不定,他此刻正在那幻境中过他的快活日子。我若从中作梗,岂非忒也不知趣了。他自己不愿出来,我却偏偏救了他出来,他出来后,会不会与我刀剑相向?”   木槿瞟了他一眼,侧过身躺下了,当然是背对着他。   上官逸阳轻轻撇嘴,须臾又道:“说真的,若非你识破那幻境,我也宁愿沉醉其中,再不出来。”   “是谁不肯随我回苏城的?”   “是我。”   “那你还说?”   长久的沉默,上官逸阳试探着自木槿背后揽住她:“人,终究要回归现实,不是么?”   木槿轻轻‘嗯’了一声。   “程木槿,你骗我!”   原本柔声细语的,突然冷了下来,木槿也愣住了,翻转过身瞧着上官逸阳,问道:“我几时骗过你?”   上官逸阳冷着的一张脸即刻暖了下来,笑道:“你从未说过,咱们的曦儿身上,有一块状似桃花的胎记。”   木槿本想板住脸,可想起曦儿,目光中便溢满了柔情与慈爱,可眼前之人是曦儿的爹,是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她轻咬下唇,仍旧冷冷说道:“你不去抱,不去看,却要我说?”   上官逸阳不由黯然:“我……”他心中有愧,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慢慢抬起了搂住木槿的那只手。   “逸阳……”她轻声叹息,主动握了他的手:“曦儿的这里……”另一只手抚上上官逸阳左侧锁骨:“是有一块胎记的。”   上官逸阳努力想象着曦儿的样子,想象着那块桃花一样的胎记,嘴边渐渐漾出一抹笑。“他一定是上苍特意送来的,为了纪念你我二人的相识。”   木槿也笑了:“白姐姐说,他是花儿里的精灵。”   “花儿里的精灵……”那抹笑渐成苦涩:“做我的儿子,委屈了。”他望进木槿双眼,又道:“那妖孽说的不错,你这千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天下第一,嫁给我这个短命男人,也委屈了。”   “他胡说!”木槿伸臂搂住上官逸阳,一张俏脸贴紧他胸口:“你不会短命,你怎能短命!”   上官逸阳轻轻抚着木槿长发,他又何尝想做个短命男人?他又何尝不想抱一抱曦儿?何尝不想一生一世伴在木槿身边?   良久良久,他说:“夜深了……”   “你睡得着?”木槿扬起头来:“知道夜深了,偏偏要拿长命、短命开玩笑?上官逸阳,你是不是觉着我程木槿可以任你欺负?任你哄骗?”   “逸阳岂敢啊!”他赶忙认错:“往后,我再不提及此事。”   见她仍旧板着脸,他只能又道:“师父那药果然灵验,六姐也是拼了力气救我。这些日子,你可见我有何异样?”   木槿道:“若非我死皮赖脸跟在你身边,你可也敢保证今时今日,你这身子不再出差错?”   “你不是死皮赖脸,死皮赖脸的那个是我!”他只有柔声安抚:“初见你时,我便死皮赖脸,像条癞皮狗一样紧追你不放。”   木槿终于笑了,她这一笑,门外久开不败的桃花也会失色。上官逸阳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他附上她耳畔:“长生睡着了,就像‘死猪’一般,无论咱们做什么,他也不会醒的。”   木槿俏脸一红,嗔道:“这是在外面……”   “更外的外面我们有没有过?曦儿是怎么来的?”   “不许再说!”女人终究是矜持的,似程木槿这般的女人,那种矜持与生俱来,即便她已为人母。   樱唇轻抿,脸颊泛红,上官逸阳早已魂飞天外,只想求得一醉。他伸开右臂,右手轻轻托着木槿背脊,细细密密的吻自她额头至脸颊至鼻尖,铺天盖地,最后,在那樱花一样的唇瓣上流连忘返。   “逸阳……”木槿的身子轻轻颤抖,她压低了声音一遍又一遍唤着他的名字,就像当初在那开满桃花的山坡上时一样。原来,女人的声音也像酒一般,听得多了,也会醉。上官逸阳醉了,沉醉在木槿的一呼一吸间,沉醉在木槿的低声轻唤下。他多想,一醉不醒……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对,他一早已明白了,早在他与木槿相遇的那一刻。   夜,渐渐深沉。   木槿被上官逸阳紧紧拥在怀里,双目微阖,懒懒地不愿睁开。   “木槿?”他轻唤。   她不回应。   “木槿?”他又唤。   她紧了紧搂在他腰上的手臂,仍旧闭着眼睛。   他抬起右手捋着她鬓边乱发,又唤:“木槿……”   怀里的人听得心烦,终于开了口:“折腾了这样久,你不累么?木槿、木槿,你预备叫上多久?”   “我只怕叫的次数不够多,叫的不够久……”他心底轻叹,又开口道:“我还有话要问。”   “嗯?”木槿终于扬起头来,睁开双眼,睡眼朦胧的一双眼睛,更是醉人。   上官逸阳微低下头,轻吻她双眼,这才又道:“怎么我家夫人是天下第一这事,我也是自旁人口中得知的?”言语中,夹杂着几丝责怪。   只见她眼波流转,目光中流露出一抹狡黠神色,反问道:“不知大少爷可敢娶个武功天下第一的女人为妻?”   “为何不敢?”   木槿轻声叹息:“你并非江湖中人,个中缘由自然不知。”   “倘若我身在江湖,却又如何?”   木槿悠悠说道:“有个名头盖过自己的妻子,旁人明面儿上不说,背地里总要戳脊梁骨的。你们男人啊……”她突然横了他一眼:“总希望娶的夫人持家有道,对自己千依百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也不是?”   “当然不是!”上官逸阳急忙撇清,须臾又笑道:“至少你已找到了不是的那一个。”   木槿也笑了,笑着横了他一眼,又道:“年少无知时,总想着做个出类拔萃的人。男人习武,女人也习得。凭什么女人就争不了天下第一?”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有理!”   木槿的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种怪异神色,说道:“可是,你打败了几大门派的高手,将天下第一的名头冠于大名之前,又能如何?自那一刻起,江湖上,再没有你的朋友……”   上官逸阳觉察出木槿心中的凄凉,故意戏谑道:“原来,程大小姐肯‘屈就’我这修仙之人,是退而求其次啊!”   “又胡说!”   上官逸阳笑了:“我并未胡说。倘若你并非天下第一,求亲之人恐怕会踏破你程家门槛,又哪里轮的到我上官逸阳?”   木槿轻抿樱唇,故意说道:“这话,倒也不错。”   “可你注定是我的!任是谁也抢不走。”有些缘分是上苍注定的,他相信,他和程木槿之间便是天定的缘分。良久良久,他又问道:“年少无知时,江湖中你排行第一,现在呢?”   “现在……”木槿略一思忖,笑道:“若论武功,我仍是天下第一啊!”   上官逸阳大声笑着搂紧木槿,这才是她家木槿,是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唯一爱着的骄傲女人。    ☆、第 21 章   清早的山谷中有露珠,有鸟鸣。桃花开得正盛,香气溢满后院。木槿醒来时,上官逸阳已不在身旁。那样销魂缠绵的一晚过后,他竟还能起得这样早,木槿不由得脸露笑意,纵使身旁再无他人,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红晕。   她正自愣神,上官逸阳已推门进屋。   木槿横了他一眼,不由说道:“我还道大少爷一夜风流之后,便翩然远去……”   “我倒是想呦!”上官逸阳侧身坐在木槿身旁,伸开双臂揽住她纤腰,一张脸搭在她肩头:“可我家这‘恶婆娘’武功天下第一,即便我逃到天涯海角,又如何能逃得出你的‘魔掌’?”   木槿轻笑一声,不置可否,须臾,开口问道:“我‘恶’么?”   “你不饿么?”他又站起身来,走出门去。不多时,双手托着个用荷叶包好的如榴莲一般大小的椭球走了进来。   木槿笑意更深:“原来,大少爷一早起床,是去准备早饭。”正说如此,人已下了床。   上官逸阳却苦着一张脸道:“‘大少爷’只会吃饭,不会做饭。”这话,倒也不假。桃花树下,他临时起灶,若非临近水源,险些毁了这一整片桃林。   木槿将那荷叶展开,露出了密封的土块,她扬起脸来,不禁问道:“这荷叶是后来裹上去的?”   上官逸阳剑眉轻挑,并不答话。   木槿道:“想要这鸡肉中渗进荷叶的香气,是要先将荷叶裹在整鸡外面,再裹泥土。大少爷反其道而行之,该不是怕烫手?”   上官逸阳道:“是怕卖相不好。”   木槿横了他一眼,道:“能烤熟,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她右手紧握成拳,轻描淡写地向下一砸,密实的土块已一分为二,倒也有鸡肉的香气飘了出来。   上官逸阳忙道:“总还是能吃的。”   “哦?”木槿却是不信,撕下一块鸡肉,里面还带着血丝。她将手一扬,含笑望着上官逸阳。   终究有些尴尬,他讪讪一笑,将那只半生不熟的整鸡裹好,扔出门外。   木槿解下挂在床边的包袱,打了开来,拿出一张饼递过去给他:“早上将就一下,中午的时候,我做给你吃。”   上官逸阳眼望木槿洗漱的背影,不由叹息:“这谷中人也的确不懂礼数,不给客人准备早饭。”   木槿擦干双手,坐到上官逸阳身边,问道:“即便人家准备了,你可敢吃?不怕她再下药?”   “两回事!”上官逸阳撕下半张饼递给木槿,顿了顿,正色道:“百里思果然已不在房中。”   木槿轻轻颔首,他二人早已料到了。   “说真的,你预备怎么办?”   上官逸阳正要开口,木槿忙道:“不准说‘不知道’!”   “霸道!”上官逸阳笑了,旋即正色道:“我……我们总要见过这谷中真正的主人,方可再做打算。”   木槿直言道:“恐怕不好见。”   上官逸阳却问:“你体内药力可散了?”   木槿轻轻颔首。早在他二人为幻境所困之时,木槿的功力便已恢复,她心中却有不解:“依那小姑娘的性子,该不会出手这样轻才是。”   上官逸阳拎起桌上的茶壶添满木槿身前的茶杯:“解药。想来,是那‘小姑娘’自作主张,这谷中话事人并不知情。”   木槿端起茶杯,看着杯子里上下沉浮的茶叶,心中突然闪现出一抹光亮:“逸阳,这谷中‘夫人’待你这般好,有没有可能……”   “绝不可能!”他迫切地说出这四个字,斩钉截铁。他知道她在猜,她在想。听说女人的直觉最是敏锐不过。他也猜过,所以,他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逸阳……”木槿轻轻将他的手拢进掌心:“你在怕?”   “我没有怕!”   她轻叹口气,柔声道:“我的逸阳心思缜密,做事一向沉稳。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人能乱你的心,乱你的计划,即便是我……”   上官逸阳的另外一只手攥成了拳头,紧紧攥着。此时此刻,百里思在哪儿?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救他出来?怎样救他出来?他已无暇细想。此时此刻,他知道他不得不面对眼前最大的谜团:这谷中的‘夫人’究竟是谁?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何一定要‘请’他进谷?他一直都知道,逃避永远不能解决问题,时间虽然会冲淡一切,可既存问题永远都在,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是面对。   那只紧握成拳的手终于松了开来,木槿的心也随之放松。   上官逸阳长长呼出一口气,合上双眼。良久良久,嘴角终于微微翘起:“她不来见我们,我们主动去见她。”   木槿也笑了,她嫁的上官逸阳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任何人打不倒他、任何事压不垮他。也许,这世上唯一能打倒他的就只有他自己,那应该是,一种自我的放弃。   山谷北侧,阁楼。   美妇人支开窗子,望着窗外的绿竹,一双眼睛布满了心事。骨肉至亲此刻距离自己很近很近,越是近在咫尺,她心里越是慌乱。当年的怯懦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变淡,剩下的只有悔恨和遗憾。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活得越来越明白,过去的事,一旦被贴上‘过去’的标签,就永远无法弥补。既然无法弥补,她又有何面目见他?长长的一声叹息,美妇人终是放下了窗子,也许,千方百计引他入谷本就是个错误。   “夫人……”那紫衫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屋内,微躬着身道:“紫竹前来复命。”   美妇人坐回到卧榻,嘴角含笑:“我记得,你不喜欢白天。”   “是。”   “所以,你极少在白天现身。”   “是。”   “为什么?”   紫竹回道:“昨夜,紫竹依夫人之命布设幻境。”   美妇人轻轻颔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上官逸阳与程木槿二人先百里思一步走入幻境。紫竹办事不利……”   美妇人交握的双手微微一颤,不由问道:“那他此刻?”   “夫人放心,此刻被困于幻境的,就只有百里思一人。”   美妇人轻轻颔首,又道:“你说,跟在逸阳身边的那人便是程木槿?”   “紫竹不敢欺瞒夫人。”   美妇人喃喃道:“程木槿……好一个程木槿……”她竟不由自主的将木槿与她自己比较起来,很想与她面对面坐下来谈上一谈,问问她:你可知道上官家最大的秘密?嫁给上官逸阳,后不后悔?也许,这人世间倘若尚有一人可理解这美妇人,这人便该是木槿了。   “夫人……”紫竹见那美妇人愣了神,良久良久,方才开口:“夫人可还有其他事要吩咐?”   美妇人温柔的目光渐渐变冷,一字一顿道:“困住百里思!永远永远不要让他走出幻境。”   紫竹微微躬身:“紫竹领命。”   时已正午,木槿在客房外,桃林旁起了灶。她今日着了一件水绿色长衫,乌云般的长发被束在脑后。上官逸阳右手拎了只整鸡走过来,蹲在木槿身边道:“主人家终于懂了些待客之道,预备了午饭,你也不必非要亲自动手不可……”   木槿侧过头盯着上官逸阳的双眼,问道:“你不是想吃叫花鸡么?”   上官逸阳也问:“你可知,今儿早上那只鸡和我此刻手中这只鸡都是如何得来的?”   木槿哪里管他,拿过他手中那只整鸡,用过了水的荷叶包好了,又糊上厚厚一层泥巴,放进了灶中,才道:“你大少爷想要的东西,即便坑蒙拐骗,不是也一定要弄到手!”   “我那是不拘小节!往日‘顺手牵羊’可从未短过他们的好处。”上官逸阳拉起木槿,走进客房。铜盆里的水,他早已换了干净的,撸起袖子,轻轻帮木槿洗掉手上的泥巴。这一双平日里用来握剑的手,修长,柔软,细腻,他又如何舍得见这样一双手去做粗活。“往后,裹泥这样的粗重功夫,我来做。”   “你?”木槿拿起搭在一旁的干帕子擦干了双手,道:“我不是信你不过。只是……你做了太久的少爷,一般做惯少爷的人,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上官逸阳讪讪而笑,她说的本也不错。   两人重又走到屋外,同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灶里的火。   上官逸阳不由得叹了口气:“在人家的地盘上,说话不方便,做事不方便。白日里还要装成兄弟,累!”   木槿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既知道在人家的地盘上,还这样大声说?”   上官逸阳笑了,笑着搂住她肩膀:“你是魏王,我是龙阳,忘了么?”   木槿心中无奈,几番挣扎无果,也只得由着他了。灶中的火劈啪作响,她手里握了根粗柴不停翻动着那只被她包裹的圆滚滚的整鸡。   上官逸阳性急,肚子也跟着着急,‘咕咕’作响。   饶是木槿紧紧抿住樱唇,仍旧笑出声儿来。   上官逸阳佯怒:“饿坏了我,你高兴是不是?”   木槿在他怀中微侧过身,躬了一下:“不敢!”随后将那圆滚滚的整鸡扒拉出来,笑道:“可以祭大少爷的五脏庙了。”    ☆、第 22 章   新鲜出炉的叫花鸡,鸡肉里噙满了荷叶的清香气息,最主要的,这鸡是他夫人亲手炮制,亲自喂到他嘴边的,上官逸阳此刻只感到满足……郑仲好心准备的一桌菜,他二人愣是未动一筷。   ‘茶足鸡饱’,上官逸阳大呼:“痛快!”   木槿笑着横了他一眼:“心满意足了?”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全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比这更美味的叫花鸡了。”   木槿轻声一哼:“你啊,是吃着蜜糖长大的么?”   “我不是啊!”他欺身到木槿身前,四目相对,呼吸可闻:“可昨夜,我吃了好多好多蜜糖,现在这嘴里还甜得很。”   木槿闪身退后,佯怒道:“大白天的,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儿!”   上官逸阳故意瞧了瞧四周,双手一摊,道:“这屋里现而今只你我二人,我还要怎么正经?”   木槿横了他一眼,背过身落座,眼中怒色久久不去。   “又不高兴?”上官逸阳自她背后揽着她:“怎么在我身边总不高兴……我就有那么不好,那么不会讨程大小姐欢心?”   木槿轻声叹息,他哪里懂得有些只能在他面前表露的情绪。那并非不高兴,也许,只不过是一种别样的矫情……   好一阵沉默过后,上官逸阳正色说道:“想要见到这谷中的‘夫人’,应该不难。只要她和你我二人一般,是个人。而且,没有修过什么遁地隐身的妖术。”   “遁地隐身是妖术?”木槿微扬起头,不由问道:“那长生不老是什么?”   上官逸阳笑了,笑着缓缓道:“长生不老,是奢望……”   这谷中除却紫竹外,皆是肉眼凡胎。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一修仙、一习武,想要躲过仆人,四处‘逛逛’,并非难事。   可这山谷面积之大,实非一日半日便可‘逛’完。除却依山而建的南面客房,北、东、西三个方向总要选择其一。倘若一次不中,叫人家有了戒备,再想‘逛一逛’恐怕就难了。   上官逸阳瞧着这三条岔路,木槿也瞧着这三条岔路,几乎同时,他二人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通往北面的那条路。   四目相对,相视而笑。上官逸阳轻声问道:“你是如何猜到?”   木槿眼波流转,反问道:“你猜得到,我便猜不到?”   未几,他二人又几乎同时开口:“昨日那车夫……”   却又如何能再说下去?木槿别过头去,无论如何也掩不去嘴边的笑意。上官逸阳也笑,这般默契,全天下又有几对夫妻能做得到。他轻轻握住木槿的手,沿着石子小路一路向北。   桃林尽头,郑仲怀中抱着一柄剑,靠在一块巨石上,双目紧闭,仿佛是在晒太阳,又仿佛正等着他二人到来。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对视一眼,仍旧走上前去。   面对上官逸阳,郑仲眼中多了几分恭敬,他微微躬身道:“公子意欲何往?”   上官逸阳道:“初来乍到,见这谷中景色宜人,不由得想四处走一走、逛一逛……”略作思忖后,又道:“你守在这儿,该不会是要禁我二人的足?”   “不敢!只是……”他略作犹豫:“这谷中除了北面的阁楼,公子哪里都去得。”   上官逸阳笑道:“若是我偏要去北面看看呢?”   “那就请公子恕郑仲无礼。”他突然跃身向后,拔剑出鞘。   寒光一闪,木槿不由赞道:“好剑!”   “你喜欢?”上官逸阳嘴边始终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就像这谷中吹过的清风。他附在木槿耳畔,低声道:“今日,无需你这天下第一出手。你就在这儿瞧着,看你夫君我是如何夺过他手中宝剑,献到你石榴裙下的。”   木槿自然不肯,刚刚拉住他手腕,便听得不远处有人唤道:“阿仲……”   郑仲即刻插剑入鞘,回转过身,拱手一揖道:“夫人!”   终于见到了‘夫人’,上官逸阳瞧着眼前这个略施粉黛的女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她有多大年纪?该是比木槿大一些,可是究竟大多少,他竟看不出。生平第一次,他觉着没有阅女无数的经验是一种遗憾。   夫人走到上官逸阳身前,微微一笑,道:“逸阳,你好。”这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名字就这样随随便便叫出了口,这个她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人就这样站在眼前。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把持不住,情绪失控……却原来,这么多年下来,她的自控力已修炼到这般好。   “夫人……”上官逸阳握着木槿的那只手竟有些抖,良久,他含笑问道:“咱们见过面?”   夫人笑道:“我与上官晔是旧识。你尚在襁褓中时,我抱过你……”   上官逸阳忍不住追问:“是怎样的旧识?为何家父从未提起过有您这样一位江湖上的朋友?”   夫人仍旧沉着应对:“多年前的旧事了。我久未出谷,早已非江湖中人。他……”想起那个早已刻进骨子里的人,夫人的心仍旧会疼,“他该不会在你面前提起我。”   上官逸阳微微低下了头,问道:“既然只是旧识,连知交也算不得,夫人为何要待我这般好?”   “我……”她一双手相互握紧了,眼底的慌乱转瞬即逝,随即笑道:“我想待谁好便待谁好,不需要理由。”   上官逸阳轻哼一声,又笑道:“这世上无缘无故的坏也许有,无缘无故的好,从古至今,绝对没有。夫人您,倒是空前绝后了……”   ‘嚓’的一声,郑仲右手拇指抵住剑镡,利剑转瞬又即出鞘。   “郑仲!”夫人喝止了他。   上官逸阳却望进郑仲双眼,笑道:“这位‘车夫’倒好似要替你家夫人打抱不平,可惜,人家并不领情。”   “逸阳……”木槿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话锋如此犀利。她眼中的上官逸阳,对待外人,一向谦恭有礼。可也许,眼前人于他而言,并非‘外人’……   上官逸阳握住木槿的那只手微微一动,仍旧含笑看着那位夫人:“既然夫人与家父有旧,自便也是逸阳的朋友。”他眼波一转,又道:“请逸阳去你的地方喝一杯茶,应该不难?”   夫人笑道:“这儿便是我的地方。我的茶,想必你与这位‘小兄弟’也已喝过了。”   上官逸阳道:“夫人该听得出我话中的意思。在这儿叙旧,恐怕也并非夫人的待客之道。”   “我如何待客,与旁人有何干系?”她竟似喜怒无常,一双漆黑的瞳孔渐渐凝聚:“逸阳,你和这位‘小兄弟’就待在我这儿,吃什么、用什么,郑仲都会给你二人安排妥帖。就待在我这儿,永远永远不要出去。”   上官逸阳轻哼一声,道:“夫人未免强人所难。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清楚,便甘心听你的话,岂非太过荒唐。”   “姓甚名谁……”她将头微扬,瞧着远处的紫云,缓缓说道:“不论我姓甚名谁,总是你长辈。长者赐不敢辞,你该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可惜,我不是!”他紧紧攥住木槿的左手,飞身而起,轻轻踏过那片桃林,踏过那片竹林,向北而去。   郑仲左足点地,便欲追他二人回来。却被那夫人叫住:“终究躲不过的……他哪里会是个听话安分的孩子?阿仲,你随我来吧……”   山谷北侧,上官逸阳握着木槿的手轻轻落在那高耸入云的阁楼前,他抬起头来仰望,目光中的痛苦神色越来越浓,难不成这世间的阁楼都是一个样?   木槿挽住上官逸阳臂膀,用力扶着,她看得出,他脸色已渐渐泛白。   上官逸阳微侧过头,笑中透着一抹疲惫:“这座阁楼,和家里那座是不一样的,是么?”   木槿该如何答他,外观、颜色,恐怕建造所用的材质都一模一样。可是她清楚,他希望听到的是‘不一样’三个字。眼见为实,却又如何能自欺欺人?她只能紧紧握住上官逸阳的手,柔声说道:“你累了,我们回去歇一歇。”   “我不回去!”他的目光中有不解,有恨……“我要问问她,我要亲口问问她,我要她清清楚楚一字不落说给我听!”   他右手轻颤,指尖蓝光已若隐若现。   “逸阳!”木槿慌了:“不要这样,我求你!”   眼前人影一闪,上官逸阳已瘫倒在木槿怀中。   郑仲拱手一揖,道:“情非得已,还望见谅。”随即架起上官逸阳,走进阁楼。   夫人走到木槿身边,柔声道:“他会没事的,只要在我这儿,他就不会出事。”   “你知道么?”木槿的眼眶中渐渐盈着泪:“他身子不好,前些日子,费了旁人好大的力气才稍微有些好转。”   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轻轻拍了拍木槿的背脊:“好孩子,你随我来。”    ☆、第 23 章   这是一间琴室。不止,琴架一旁的卧榻上摆了一张小方桌,方桌上是一盘尚未下完的围棋。夫人与木槿分坐于围棋两旁。   木槿的一双眼睛一直盯着琴室的木门,此刻,上官逸阳正躺在琴室外的另外一间屋子里,或许又在饱受着真元外泄的煎熬。   夫人给木槿手边的茶杯里添了茶,柔声道:“你不必担心,他不会有事。”她心里又何尝不紧张,那种药,还未来得及找个两姓旁人试上一试,就不得不用在他身上。   木槿的两只手相互握着,紧紧的,握得指尖都泛了白。   夫人试探着,伸出自己的左手轻轻抚上她的手,道:“好孩子,你相信我。”   她的手很凉,就像腊月天屋外结成的冰块一样。通常,人在紧张的时候,手脚都会发凉。木槿扬起头来,紧紧盯着夫人的眼睛,上官逸阳避而不问的话,她帮他问:“逸阳猜的不错,是么?”   夫人轻声叹息,苦涩一笑:“是。二十多年前,我是除你之外的另外一位上官夫人,是上官家主母。”   果不其然……她的直觉不错,他,恐怕是因为母子连心。木槿又不由得心生好奇,这位夫人看的出她是个女人,本不出奇,多年的阅历,她该是能看得出的。可她竟会知道自己与上官逸阳已然成亲,只一思忖,她便又道:“昨儿个夜里,那幻境中的紫衫男子……”   夫人笑了,轻轻颔首:“好聪明的姑娘,紫竹的确是我安排的。不过……逸阳娶了个名叫程木槿的丫头这件事,我却一早就知道了。”她站起身来,叉着双臂,透过南面支起的窗子望了出去:“我知道,逸阳和你是在塞上的一片桃林中相遇的。我想,逸阳一定很喜欢桃林?”她回过头来,看向木槿,期待着她的答案。   木槿抿着口唇,轻轻颔首。其实,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桃林,她并不清楚。可桃花于他二人而言,又的确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夫人很开心,开心得像个孩子:“我特意叫人自塞上那片桃林中移了些桃树进谷。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待到逸阳来到我这谷中的那一日,见到了会欢喜。”   木槿苦笑道:“您真是用心良苦。”可惜,二十年的分离,没有娘亲的凄凉和孤寂,又岂是一片桃林便可弥补的。   夫人又快步走回到木槿身边,握住她的手,问道:“他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样的衣衫?喜欢喝酒么?喜欢喝什么酒?还有什么,是我能为他做的?”   木槿懂得她想要弥补的急切心情,可她只想说:他想要的,只不过是你的一句话,只要你一字一句,亲口向他说明为什么,也就够了。可她不忍心,她也已身为人母,自然明白,十月怀胎,母亲与孩子之间那条亲情线是无论如何也割不断的。这位夫人爱逸阳的那颗心,应该和她自己爱曦儿的那颗心一模一样。“夫人……”沉默许久,木槿只是道:“逸阳现在还不能喝酒。”   夫人的神色有些许黯然:“我知道,二十几年的时光,并非朝夕之间便可弥补。”她轻声叹息:“你是不是也在好奇,也想问,我既然还活着,为何在上官家人心中,却和死了没有两样。”   木槿是个诚实的人,饶是她再诚实,此刻也只是默然不语。   夫人的目光中有一抹歉然神色,良久良久,方才道:“逸阳应该和你说过上官家的秘密……”   木槿轻轻咬着下唇,上官家最大的秘密,早在她与上官逸阳定情之前,他便已报备。那一日,他就像个无助的孩子,生怕到手的幸福就像秋日里树上的枯叶,风一来,便偏偏然落在地上,转瞬没了踪迹。   “您指的是,历代家主不得长寿?”   夫人轻轻颔首,目光望向远方:“年轻无畏……初时,我也像你一般,觉着两个人只要能在一起,时日长短又算得了什么。”   木槿不由问道:“后来呢?”   “后来……”夫人的眼睛渐渐红了:“后来上官晔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我又有了逸阳……我害怕……”   “怕父亲早早离世?更怕你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夫人苦涩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时无刻不活在愧疚与思念中。我想,我错了……所以我希望你……”   “木槿不是你!”琴室的门就这样被上官逸阳推了开来,他脸色依旧泛白,手却不再颤抖。他走进琴室,走到木槿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双眼睛盯着他的骨肉至亲,盯着他母亲,冷冷道:“木槿绝不会弃我于不顾!”   就这样决绝离去,不给她一丝一毫解释的机会。还解释什么呢?‘大难临头’,独自飞走的是她……恐怕在上官逸阳心中,自己是全天底下最为无情无义的人,又如何配做母亲?如何奢求能亲耳听到他唤一声娘亲?   夫人透过窗子看着上官逸阳慢慢远去的背影,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郑仲静默着站在她身后,他知道,这种时候,沉默是最好的陪伴。   良久良久,久到夫人再也看不见上官逸阳的背影,她终于落下窗子,转过身来,含笑望着郑仲,道:“辛苦你。”   郑仲微微躬着身,道:“阿仲不敢。”   “那药可还奏效?”   郑仲道:“保住公子性命,该是不难。”   夫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要能保他性命就好,只要能保他性命,我什么都不在乎……”   上官逸阳一路都沉着脸,穿过竹林,穿过桃林,推开客房的那扇门。木槿给他斟了茶,陪着他一起沉默。   良久良久,上官逸阳终于开了口:“你不会像她一样,对不对?”   木槿轻声叹息,与他相对而坐,右手紧紧握住他左手,左手轻轻抚上他脸颊,笑道:“我不会!永远不会!这一次,你赶我,我也不会走!”   上官逸阳终于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木槿却横了他一眼:“我不想养两个儿子。”   上官逸阳紧紧将她拥进怀里,眼泪就这样落在她发间。男人也会哭,只是男人太过要强,不愿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哭。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却是他软弱时最坚强的唯一的依靠。何其矛盾……   木槿知道他哭了,她也知道他不愿她见到他的泪,她就轻轻抚着他的背脊,慢慢抚着他的背脊,直到血一般红的太阳隐没在西山。   谷中的仆人送来了晚饭,十分简单的晚饭,清粥、咸菜。   上官逸阳端起瓷碗,苦涩一笑:“我对她不敬,累你也跟着一起受牵连。”   木槿却摇头,夹了一筷子咸菜送到他碗里,笑道:“晚上吃得像乞丐么。老话儿是这么说的。”   “吃得像乞丐,没有力气!”他不由自主向床里瞟了一眼。   木槿俏脸一红,却道:“今儿个什么都不许做,什么都不准想!吃饱了,安安心心回床上躺着。”   “你当我是和尚么?六根那样清静?”   “你不听我的?”   “不听!”   论斗嘴,木槿又何时认过输:“不听……我搬去隔壁的客房。”   上官逸阳突然咳了出来,咳到右手轻颤,咳到一张脸又微微泛白。   木槿一下一下顺着他背脊,话中带着心疼:“急什么?你好好歇着,我守在你身边,哪儿也不会去。”   他终于顺了气,一双剑眉紧紧锁到一起:“你知不知道,她喂我吃的药,长什么样子?”   木槿轻轻摇头:“她……她总不会害你。你是觉得那药有问题?”   “即便是师父亲自炼制的固元丹,也不会有这样快的功效。更何况,那日还有六姐相助。”   木槿一双秀眉也蹙了起来,上官逸阳说的不无道理。可是,无论如何,娘亲不会害自己的孩子。她只能规劝:“也许,她用了二十几年的时光,只为找到这种药,最终皇天不负。”   上官逸阳苦涩一笑,上官家历代祖先求而不得的药,她只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便找到了?世上没有这么幸运的事。   “逸阳……”木槿轻轻抚上他肩膀:“你心中的疑团,我帮你解。现在,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好好活下去。为了曦儿,为了我……”   上官逸阳轻声叹息,苦笑道:“说得我好像废物一样。”   木槿笑了:“你不是废物。只是,在你娘亲面前,你免不得会冲动,会激动。而我要的,是一个可以淡然处事的丈夫。”   上官逸阳眨巴着眼睛问道:“我这是,被嫌弃了?”   木槿耸了耸肩,未置可否。笑道:“做完了乞丐,上床好好歇着?”   “夫人作陪?”   “夫人作陪!”    ☆、第 24 章   夜半,山谷西侧。   云姝手握扫帚坐在一块圆润光滑的大石上,抬头望着深蓝色的夜空。原来,漆黑的夜,天空也并不是漆黑的,那颜色就像是黑云下的大海,深蓝深蓝的……她又低下头去,重重叹了一口气。   “云小三!”   对面山头,翩翩然落下一个人影。听声音,云姝便猜到了来人是谁,一张愁苦的脸终于像早春的花,含苞待放。   郑仲打了个哈欠,背负双手走到云姝身前,微弯下腰,右手中指含在拇指后,轻弹她额头:“小丫头偷懒!”   “我才没有!”云姝扬起脸来看着郑仲:“这帮恶鬼,我收拾了好半天才安静下来。生前坏事做尽,死后也不消停。就该送他们下地狱!”   郑仲低垂着眼睑,正色道:“你也知道生前做了坏事,死后要下地狱的?”   云姝撇了嘴:“我又没做什么特别坏的事……就算我死了,也会被夫人收留,下不了地狱的。”   郑仲的脸色突然黑了下去:“千万不可和夫人说,你死后,要她收留这件事。任何情况下,都不准提起。”   云姝却说:“像紫竹一样不好么?紫竹是第一个,我做第二个……”她嘻嘻一笑:“你做第三个,我们就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紫竹?”郑仲坐到云姝身边,伸臂搂住她肩膀:“云姝,你一点儿也记不得蒲季了么?那些年,你常叫他蒲老四的……”   “蒲季?”云姝轻轻摇头:“我们谷里还有叫蒲季的人?好难听的名字!还不如叫蒲扇呢!”   郑仲苦涩一笑,以前的云姝,刚刚听到蒲季的名字时,大概也觉着不甚好听,不过是蹙一蹙眉,实在忍不住想笑,便生生咬住嘴唇,咬到唇边泛白,方才松口。   云姝看着他神色,问道:“你又想以前了,是不是?”   “没有。”郑仲轻轻摇头。   “你骗人!”云姝生气了,站起身来,背对着郑仲,死死咬着口唇。   郑仲也起身走到她身前,轻轻摸着她的一张小脸:“咬破了,会疼!以前那个也是你,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就是有区别!”因为,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在不知道还有多久的未来里,她一直都会是这样一个任性、倔强的小丫头。   郑仲神色黯然,默默坐回到那块又光又滑的大石上。以前,在云姝还是从前那个云姝的时候,他们也经常坐在这儿,抬头望着深蓝色的夜空,畅想着未来……年少无知的日子里,总觉得未来那么遥远,要走进未来的那场梦里,需要几百年几千年的时间。却原来,未来这样近,就在不知不觉中悄无声息的到来,它来时,叫人那样猝不及防。   “郑小二?”云姝抬起左手在他眼前挥了又挥,“你发什么愣啊?”   郑仲苦笑着回过神来,握了云姝的手,让她坐回到自己身旁:“你还记不记得,‘伯、仲、叔、季’?”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么!”   郑仲轻轻颔首:“大哥叫楚伯,我叫郑仲,你是云姝……”   云姝自然而然便问:“所以还应该有个‘季’?你就编了个蒲季出来哄我?”   “不是哄你,真的有一个蒲季。”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小的时候拖着鼻涕跟在后面,都说‘女大十八变’,调皮的男孩子长大了,就像鲤跃龙门,突然之间变得英姿挺拔,静下来的时候,看上去温文尔雅,虽然,他很难静下来。郑仲不由得微微一笑。   云姝推了推他:“你话没说完啊,真的有一个‘蒲季’,那‘蒲季’在哪儿?岂不是要排在我后面,任由我欺负?”   郑仲长长的一声叹息:“蒲季,不见了。”   夜风乍起,穿过山谷时‘呜呜’作响,夹在风中的还有另外一种叹息,听进人耳,不由得背脊发凉。云姝环抱双臂,不停地上下摩挲着,忽又捂起耳朵,跺着脚道:“又来了!又来了!有完没完!”   郑仲轻声一笑,轻轻抚着她后脑勺,柔声道:“不怕的。”   他飞身而起时,手中已多了一支玉箫。箫声忽而低沉,忽而高亢,却是一样的厚重。曲调随着夜风忽急忽缓,那夹杂在风中的一丝异样仿佛也因听到了箫声,渐渐沉寂。   终于……风止。   云姝也不再捂着耳朵,她扬起脸来,瞧着站在高处的郑仲,笑道:“这活儿就是该你做的,夫人却偏要我来!偏心!”   郑仲跃身而下,捡起已被云姝扔在一旁的扫帚,重又递了给她,道:“夫人哪里偏心?这阵风起,叶子又的确落了不少,你是来负责扫落叶的。昨儿个夜里那阵风,难道不是大哥替你压制的?”   云姝的目光里露出了不忿之色:“没有大哥,没有你,我自己也一样可以!”   郑仲即便抿着薄唇,也止不住笑意:“当真可以?你那几块小石子便是急如骤雨,又如何压得住这变幻莫测的妖风……”   云姝将头一扬,道:“早晚,我会练成泰山压顶给你看!”   ‘终有一日,我会练成泰山压顶给你看!’曾经,那个温柔秀美的云姝也这样说过。是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生了一颗永不服输的心?至少,他的云姝是这样。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者是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他想,他的云姝都会是这样。   “怎么,你不信?”   “我信!”郑仲将她束起的小辫子绕在手指上,“你的话,我都信。将来,你练成了泰山压顶,我和大哥也不必轮番过来,只留你一人在这儿就好。”   “那不成!”云姝由着郑仲摆弄自己的辫子,扁着嘴道:“我来,你必须要来!我倒要看看,对付这妖风,是你那玉箫厉害,还是我的石头厉害!”   “自然是你厉害!”这一方面,郑仲从未同她争辩过。只是,对付这阵妖风,大哥全凭内力,他自己所奏箫声是为安抚,云姝的外家功夫却又如何抵得过。   云姝俏脸一扬:“你认输啦?”   “我认输。还要向你赔礼。”   “赔礼?”   郑仲点了点头:“大哥说,有些人因为我的一句话,气得要命。”   云姝想了起来,轻声一哼,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又耍小孩子脾气?”   “你才是小孩子!”   “我是小孩子,‘大姐姐’就不要生我这‘小孩子’的气了罢。”   云姝又是轻声一哼。   郑仲摇了摇头:“只有小孩子,才斤斤计较。”顿了顿,他又道:“你对上官逸阳下手,夫人罚你到这儿来,已很轻了。”   云姝跃身坐到高处的大石上,两条腿在空中荡着,不由问道:“你倒是说一说,那上官逸阳是何方神圣?”   郑仲正色道:“他是夫人的儿子,是夫人唯一的儿子。”   云姝两条眉毛向上一挑,问道:“当真?”   郑仲轻声叹息,若是当年的云姝,恐怕早已猜到了真相。那颗七巧玲珑心,生就比常人通透了许多。他也跃身坐到云姝身边,含笑望着她,说道:“倘若那上官逸阳是两姓旁人,夫人又岂会待他这般好?”   云姝轻轻咬着下唇,嗫喏着道:“夫人的性子一向冷淡……”她那双大眼睛眨了眨:“大不了,我解了禁后,当他是公子一般对待就是了。”   郑仲轻轻颔首。   下半夜清闲,云姝仰躺在那块大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真亮,可惜,这么好看的月亮,偏偏要在人们都睡熟了之后,才肯高高挂在天上。   云姝不由得开口问道:“阿仲,你说,月亮是害羞么?”   “月亮是在追太阳。可惜,太阳性热,月亮性冷,即便偶尔追上了,月亮也只能远远看着太阳。听说,夜里,太阳见月亮太冷了,才将一身金光洒在月亮身上,如此,月亮方能将银光洒向大地。”   云姝说:“我喜欢月亮!我喜欢她干干净净的银光。”   郑仲轻声一笑,替云姝捋了捋她额前乱发,随后也和她一般,仰躺下去看着天上的朗月稀星,良久良久,他说:“云姝……我一直都相信,终有一日,你行事不会再任性而为,那个成熟、善良的你会回到我和大哥身边。”   听不到云姝的回答,郑仲侧过头来看着她,她竟睡着了。月光洒在她脸上,他想,这张稚嫩的脸,该是她小时候的样子。睫毛,又长又密,鼻子也很挺,嘴巴真的像樱桃一样,又小又红,只是,脸蛋儿肉嘟嘟的。如果,当年的云姝能嫁给他为妻,他们的孩子是不是也该是这个样子。他苦涩一笑,这场美梦当真就只是一场梦罢了。    ☆、第 25 章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有人会喜欢上云姝和郑仲这一对儿啊??   上官逸阳听了木槿的话,躺在床上足足十日有多,才被获准下床。他伸胳膊蹬腿儿走出客房时,只觉世间美好,谷中的桃花别样好看。   木槿已换回女儿装束,此刻正在屋外练剑。上官逸阳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面容姣好的妻子就在眼前,顿感庆幸。活着,真是一件既幸福又幸运的事。   木槿使剑如行云流水,一挑一刺间,英气尽现。一旁的桃花也不甘寂寞,本该落入土里的花瓣此刻被风吹起,伴在她身边。一套剑法练毕,木槿收剑入鞘,正要抬起右臂,以衣袖作帕,拭掉额头上的汗珠,却见到上官逸阳笑意盈盈走了过来。她便也含笑望向他。   只见上官逸阳自衣袖中掏出一块白色帕子,轻轻擦着木槿额头上的汗珠。   木槿不由戏谑:“大少爷又不听话,偷下床来?”   “哪里!”上官逸阳忙道:“昨儿个晚上说好了的,我‘服刑’期满,打今儿个起百无禁忌!”   他这话里藏着的意思木槿又岂会听不出来,她脸颊微微泛红,躲过上官逸阳的手,径自走回客房。   谷中仆人早已备好早饭,他二人分坐两旁。上官逸阳看着依旧清减的早饭,不由叹道:“清粥、咸菜,早上喝粥,晚上喝粥,她就不能换些别的吃食送来么?”   木槿明知故问:“你说的,是哪个她啊?”   “她……”上官逸阳眼珠儿一转:“自然是那个叫郑仲的车夫。”   木槿浅笑摇头,未置可否。   上官逸阳夹了一筷子咸菜送到木槿碗里,终究有些大少爷脾气,那双筷子被他重重拍在桌上。   木槿轻叹道:“主人家一番好意,你反倒不领情。”   “我为何要领她的情?”   木槿也夹了一筷子咸菜送到他碗中,柔声道:“她总归生你一场。虽无顾复之恩,可你的血管里流着她的血。母子之间的缘分,是上天赐的。”   上官逸阳轻声一哼,道:“比着她,你又好到哪儿去了?我只问你,若是此刻叫你撇下曦儿,你可会头也不回?只字片语也不留?只因我命不久矣,曦儿恐怕也会走我的老路?”   “胡言乱语!”木槿狠狠瞪了他一眼,思忖良久,又道:“也许,她离开后,寻遍天下,当真找到了能医治你的法子。倘若如此,不是很好么?”她轻轻抚着上官逸阳的手,目光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   上官逸阳不由问道:“你是说,日前,郑仲喂我吃的药?”   木槿轻轻颔首。   上官逸阳却锁紧了眉心:“这世上竟会有这样巧的事?上百年来,我祖先遍寻不得的灵药,她只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就找到了?木槿,这样的事,你也会信?”   木槿也觉事有蹊跷,可比之常理,此刻她更愿相信这世间会有奇迹。   “也许,是上苍眷顾……”她故作轻松:“你上官逸阳自诩‘安阳城第一美男子’,老天又如何舍得看你英年早逝?”   上官逸阳却挑了挑眉毛道:“你难道不曾听过‘天妒英才’么?”   木槿气急了,嗔道:“你故意的是不是?舒坦日子过得多了,非要找不痛快?”   上官逸阳轻声一笑,未置可否。可他心中疑团不解,终究难过,良久良久,开口问道:“那日,你可曾见到那药的样子?”   木槿摇了摇头。那一日,她满心担忧,又听到这谷中夫人讲起过往……现而今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境下,她怎会任由那夫人将她带到隔壁房中,而非紧紧跟在上官逸阳身边,瞧着郑仲是如何医他的……倘若这谷中夫人心怀叵测,意图不轨,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想到这儿,她背脊发麻,手脚立时凉了起来。   上官逸阳见她面色有异,伸手包住她搁在桌上,轻轻攥起的拳头,微微一愣,赶忙问道:“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手这样凉?”   木槿的身子竟抖了一下,口唇轻颤:“逸阳,那一日,我为何不曾紧紧跟在你身边?”   上官逸阳轻笑道:“我被他砍晕了,这事你问我,我该如何作答?”旋即他便猜到木槿心中所思所想,抚在她拳上的那只手也不由得紧了紧:“你是说,她不知几时对你下了药,或是做了什么手脚?”   木槿又的确做此猜想,可那人毕竟是上官逸阳的母亲,她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上官逸阳苦笑道:“好在她是我……”‘生身母亲’这四个字他仍旧不愿说出口。不论如何,一口气咽不下,他发过誓,倘若这世上有人胆敢伤他的木槿,即便那人是天王老子,他也绝不会让他好过。于是握住木槿的手腕,拉着她起身道:“咱们去找她讨个说法!”   “大白天的拉拉扯扯,不知羞!”云姝突然翻了个筋斗破窗而入,稳稳落在他二人身前。她转着圈儿盯着木槿道:“原来你是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啊!我说他这么个俊俊俏俏的小哥儿,怎么大晚上的怀里还死死搂着个男人呢!”   上官逸阳突伸右手,紧紧攥住云姝的手腕,目光一寒,冷冷的道:“是你给她下了药?”他指的,是那次在船上的事。又道:“是你向那马车里扔了石子,险些伤了她?”   云姝微微一愣,不管不顾,就着他胳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直痛的上官逸阳松了手,她却很是得意:“想拿我,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上官逸阳轻轻‘嘶’了一声,左手捂住右臂被她下口咬的那一块,不由问道:“你是属狗的?”   “你才是属狗的!”云姝狠狠瞪了他一眼,突然想起,阿仲说过,这人是夫人唯一的亲生儿子……她眨巴着眼睛,瞧着上官逸阳,道:“喂!待会儿见了夫人,能不能别提我咬了你一口这事儿?”   上官逸阳却又拉着木槿坐了下来,伸左手撸起右臂上的袖子,齿痕分明,透着血丝。木槿看着心疼,又起身打开包袱,拿出金疮药,小心翼翼敷在他伤处。上官逸阳微微蹙着眉头,不疼,是假的。他却要对着木槿笑,好叫她安心。木槿狠狠横了他一眼。   云姝心急,又道:“你倒是说话呀!答不答应?”   上官逸阳淡淡地道:“我平生最不喜欢骗人。”   云姝紧紧咬着下唇,瞪了他许久,突然撸起右臂上的袖子,狠狠咬了下去,直至嘴角也沾了血,随后将右臂伸到他眼前:“一报还一报!我这人最是公平!这下你开心了?”   她正要放下衣袖,冷不防被木槿施擒拿手拿住了手腕。厚厚的一层金疮药就这样洒在她伤处。人就是这样,自己对自己下的狠手,再疼也不肯喊上一声。旁人一旦下手,不论好心与否,便恨不得哭爹喊娘。云姝猛地反手握住木槿手腕,坐到地上耍赖,道:“你欺负人!你伤我,又给我上毒/药,这么疼!你不是好人!我要叫我二哥过来收拾你!”她哭声夹杂着叫喊声,音调越来越高:“二哥,不得了了!你妹子叫人给欺负了!你妹子要死了,你快来给你妹子报仇啊!”   木槿看着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云姝,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她侧过头瞧了上官逸阳一眼,后者微微耸肩,双手一摊,表示他也并无办法。   木槿心中无奈,只得半蹲下身,一只手抚上云姝肩膀,柔声道:“小妹妹……”   “谁是小妹妹?你才是小妹妹!”云姝紧紧盯着木槿,将右臂伸到她眼前:“说!为什么下/毒/药害我?”   木槿哭笑不得:“小……大姑娘,这是金疮药。大凡行走江湖之人,或多或少都会备一些在身上。你武艺高强,自然是用不着。无论如何,你该相信我,这真的不是毒/药。”她站起身来,索性将上官逸阳的右臂拉到云姝眼前,又道:“倘若当真是毒/药,过了这些时候,他这条右臂岂不是要废了?”   云姝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她又岂会不认得金疮药,不过是耍小孩子脾气,明知自己理亏,却还要找个好欺负的,诬陷一下,拉着她,两人同入火坑才好。木槿,正是她眼中那个好欺负的人。可是,她赞她功夫好,武艺高呢!只这一点,她便足可以认定,木槿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了!她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珠,道:“你知道我武艺高强就好。他那条胳膊就只用来搂女人,废不废的没所谓,我这条胳膊可宝贝的紧。”   木槿俏脸一红,余光瞥了上官逸阳一眼。   上官逸阳不以为意,反而翘起嘴角,径对着云姝道:“你来找我们,是有事么?”   “险些忘了!”云姝放下衣袖,白了上官逸阳一眼,冷哼着道:“我们夫人有请!”极不情愿,拱手一揖。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也放下衣袖,握住木槿的手走出门去。   云姝咬了咬下唇,三步并作两步奔至上官逸阳身边,作势伸了伸右臂,压低了声音道:“咱俩扯平了,一阵间见到夫人,你不许胡说!”   上官逸阳挑了挑眉毛,也压低了声音,道:“往后,你待我夫人好,我便不说。如若不然……”他作势要撸起右臂上的衣袖。   云姝忙替他拽住,小脑袋耷拉下去,视为成交。    ☆、第 26 章   山谷北侧,阁楼。   夫人自里间走出,转过身紧紧关住了那扇紫檀木门,落了锁。   郑仲站在大厅中央,微一躬身,道:“夫人。”   她走到窗前,支起窗子,远远望着通往客房的那条路,轻声问道:“他们该到了吧?”   郑仲回道:“云姝去了有些时候,若无意外,该来了。”   夫人轻轻颔首,一双秀眉不由蹙起:“她行事不知深浅,此前又与逸阳他们生过嫌隙,别再出什么乱子才好。”   “夫人尽管放心。”郑仲猜想,云姝既已得知上官逸阳乃夫人亲生子,总不致再敢冒犯。可惜,这世间人从来都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尤其是‘心智不全’的‘孩子’。他也只是道:“三妹既知公子身份,该向他好生赔礼才是。”   夫人却哼了一声:“你比我更了解云姝,现在的她,可会说‘见谅’二字?”   郑仲闭口不语,他不想顶撞夫人,更不愿承认云姝会知错不改,但其实,或许,她本就不知错。   上官逸阳携着木槿跟在云姝身后,沿着那条青石板路第二次来到了山谷北侧,独属于夫人的那座高楼前。他抬头仰望,阁楼开启的那扇窗子突然落了下来,他哼笑一声,握住木槿的那只手略略紧了紧。   “逸阳……”木槿轻声一唤,他看过来时,她摇了摇头。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淡然一笑。   木槿勉强放下心来。他那抹人畜无害的笑,是一张面具。戴上这张面具之后,他温文尔雅、进退有度,可是,那终究是对着两姓旁人……   夫人此刻已端端正正坐在榻上,郑仲站在她身旁,仿似护卫一般。上官逸阳撩袍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不禁一愣,他原本以为,她会眉眼俱笑,热情相迎,他自己便冷着脸,轻轻一哼以作应答。   岂料,那夫人只是淡淡地道:“逸阳,坐。”   上官逸阳脸上那抹惊诧神色转瞬即逝,他微微点了下头,拉着木槿坐在夫人左手边的紫檀木椅上。   云姝自来到北院起,仿似换了个人,向夫人一揖请安后,便乖乖站到了郑仲身边。只是目光不由得瞥向上官逸阳,轻轻动了动眉毛,该是在对他说:答应我的,千万别忘。上官逸阳佯作不觉,端起一旁早已备好的茶,喝了一口,却又放下,淡淡地道:“凉了。”   哪里会凉,他要是说热,也许还更可信一些。夫人心知他是故意,淡淡一笑,示意郑仲换一壶新茶上来,随后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上官逸阳回道:“劳你记挂,已无大碍。”微一思忖,他又道:“只是不知,夫人那日给逸阳吃的到底是什么。”   夫人眼睑微垂:“无碍便好。”   “不愿见告?”   “不是秘密。终有一日,娘……会逐字逐句说给你听。”说出那个字的时候,她口唇略抖,心中轻颤,面上仍强自镇定。   上官逸阳冷冷一哼,脸上那抹笑转瞬即逝:“既然如此……逸阳敢问夫人,那日可是给我家木槿下了药?”   “我家木槿……”夫人的重点竟落在这四个字上,“你待她真好,倘若当年上官晔也能如此待我……”   “夫人!”郑仲突然开口,叫回了神思逐渐飘忽的她。   夫人回过神来,望向郑仲,轻轻一笑,重又看着上官逸阳:“那药不过是用来安神,对人无害。”   “恐怕还会‘蛊惑’人心吧!”上官逸阳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夫人:“你听好,不准再打木槿的主意,否则……”否则怎样?这是他亲娘,子不敬母,会遭天谴……   夫人的目光转到木槿身上,女儿装束的木槿绝色倾城,能娶到这样的女人为妻,她本该为她儿子感到高兴。可夫人此刻就如全天下大部分母亲一般,只觉得自己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儿子,被旁的女人霸占了。   木槿被她盯得背脊发麻,心中暗怪上官逸阳言语鲁莽,不知这让人彻骨寒凉的目光几时才能从她身上离了开去。   夫人冷冷一哼,终于又看向上官逸阳,目光渐变柔和,轻声道:“我没有那个心思去打她的主意。”   上官逸阳心思微动,暗送真元至右手指尖,盈盈蓝光渐渐溢出。他余光瞥向木槿,轻挑眉毛。   木槿猜到了他想‘诈病’‘骗药’,暗自责怪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然丝毫不顾惜自己,却又不得不陪着他一齐做戏。   眼瞧着他脸色渐渐泛白,一双眼睛缓缓合上,身子就要瘫软下去,木槿急忙起身扶住他臂膀,唤道:“逸阳!”那丝焦急却是真的。   夫人递了个眼色给郑仲,后者轻轻颔首,走上前去,将上官逸阳搀进一旁卧房。木槿本欲相随,却冷不防被夫人挡住了身子。   那夫人冷言道:“我不会害我自个儿的儿子。你若想他好,就乖乖等在外面。我不再迷你心智,你也不会对我动手吧?”她走到那扇落了锁的紫檀木门前,自衣袖中掏出钥匙,开锁,进门,又反手将门关紧,听声音,还落了门栓。   木槿眉头轻锁,此刻却不能轻举妄动。她确信上官逸阳没有大碍,就在方才她扶住他臂膀的那一刻,他的眉毛还上下动了动。   那扇木门又开了,夫人走出门外,转身,关门,落锁,动作一气呵成。木槿猜想,救治上官逸阳的药该是就被锁在这扇门的后面,不过是药,怎么仿似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夫人走进卧房前,突然住足,转过身望着木槿,道:“不要猜,不要想,不要轻举妄动。你只要记得,我是逸阳的生身母亲,绝不会害他就好。”   木槿看着卧房的门开而又关,双手合十,紧紧握住。此刻,她心里突然跳出了‘不择手段’这四个字。她,会是一个为了保住亲生儿子的性命,‘不择手段’的人么?倘若这世上真的存在一种不能为外人道的方法可以延续寿命,她自己又会如何选择?   “你不用担心!”云姝不知何时已坐到木槿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有夫人在,那‘讨厌鬼’没事的。”   木槿侧转过身,望着云姝:“你叫他‘讨厌鬼’?”   云姝点了点头:“大凡待我不好的,都是讨厌鬼!”   “我也是?”   “你么……”云姝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待我算不上不好,很好却也没有,马马虎虎吧。”   木槿轻声叹息,摇了摇头。   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上官逸阳大半个身子瘫靠在门板上。木槿快步上前,搀住他臂膀。   上官逸阳原本合着的双眼缓缓睁了开来,他朝着木槿点了点头,动作之微,也就只有与他朝夕相伴的她能看得出来。她扶着他一步一步走下楼去。   夫人与郑仲二人一先一后走出卧房,云姝匆忙跳将起来,乖乖站在卧榻旁。郑仲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宠溺与无奈。云姝也看着他,吐了吐舌头。   夫人自然不介意,坐到卧榻上,良久良久的沉默后,她呢喃着:“太过频繁了……”   郑仲微一愣神,仍旧沉默不语。   长长的一声叹息后,夫人回过神来,含笑看着两人,道:“辛苦你们,回去歇着吧。”   郑仲与云姝二人并排而立,拱手一揖,道:“属下告退。”   走出那片竹林后,郑仲突然停下脚步,右手握拳,掩住嘴,咳了两声。   云姝自然也停了下来,转着圈儿的看着他,问道:“你病啦?”   郑仲突然握住她右手手腕,直视着她双眼,道:“方才,我无意间见到公子右臂上有一道深深的咬痕。”   云姝目光闪烁:“他胳膊上的咬痕,跟我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是他那夫人心情不好咬的呢?”   郑仲的目光渐渐厉了起来:“当真与你无关?”   “你拽疼我了!”云姝气鼓鼓的,左手作势一砍,‘营救’出右手手腕,抚着的,却是险些被她自己咬掉一块肉的伤处,仍旧是嘴硬:“你都叫他公子了,我还敢对他怎么样啊?我若是真的咬了他,他不要向夫人告状么?”   郑仲轻哼一声,施擒拿手又拽住她右腕,撸起她衣袖,伤处的血竟已透过了厚厚的一层金疮药,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咬了他再咬自己,一报还一报,三姑娘公平啊!”   “那是自然!”云姝暗怪自己没有脑子,就这样被套出话来,扬起脸道:“有本事,你去向夫人告状啊!”   郑仲轻声一叹,小心翼翼放下她衣袖,生怕碰到她伤处。   云姝被他紧拽住手,向山谷东侧走去。   “喂!”她不由得挣扎:“你告状也该回去啊!你拉我去哪儿啊?”   郑仲瞪了她一眼,道:“你一向对自己更狠一些,这条胳膊不想要了?”   云姝笑了:“想!”   “想要还不听话?”   云姝突然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听话……”    ☆、第 27 章   山谷南侧,客房。   上官逸阳不能开口说话,伸右手食指指着立柜方向,微一点头,示意木槿请出易长生。   木槿轻轻颔首,打开一旁的立柜,取出那方小小的木匣子,微一躬身,道:“烦请大神布设结界。”   易长生又一次硬生生被人从睡梦中唤醒,心中好生郁闷。奈何他答应了上官逸阳,从今而后,在他眼前,木槿与上官逸阳再无二致。良久良久,他方才睁开双眼。那双湛蓝色的瞳孔一经出现,盈盈蓝光溢了满室。   上官逸阳自衣袖中掏出一块白色丝帕,背过木槿,捂住了嘴。木槿不由得白了他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易长生冷哼道:“恶心。”(确实蛮恶心。。。。)   上官逸阳混不介意,仔细擦了擦那颗被他‘保存’完好的药丸,右手平伸,掌心朝上,木槿无奈,掏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于是,上官逸阳的那方白色丝帕被他当做垃圾丢到一旁。   淡粉色的丝帕上静静躺着一颗紫色丹药,通体泛着紫光。倘若这世上有紫色悬珠,大概就该是这个样子。只不过,悬珠只于暗处发亮,这颗丹药倒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发光。   “啧啧啧啧……”易长生最先赞叹:“你这老娘为了你,可算得上煞费苦心了。”   “你见过这种药?”上官逸阳嘴里发苦,喝了口茶,却难以下咽,又吐了出去。   易长生目光中透着嫌弃,仍是正色道:“这药里透着邪气,吾乃上古精魂,沾了邪气的东西,吾避之唯恐不及,自然是不曾见过。”   上官逸阳猜得到这答案,余光瞥向易长生,道:“你这‘上古精魂’白白担着虚名,既无见识,又……”‘懒’这个字,他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易长生仍是正色道:“且不说我,你自诩阅遍古籍,可瞧得出这丹药的来历?”   上官逸阳眉心紧锁,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丸药,究竟有没有在哪里见到过?以何物做药引,方才能炼制出这通体泛光的丹药?这丹药究竟有何功效?想不通,猜不透,脑海中的那些古籍里竟似全无记载。   “逸阳……”木槿思忖着道,“也许秘密就藏在那间落了锁的屋子里。”   “落了锁的屋子?”上官逸阳不觉诧异,枉他自觉心细如发,竟未发现那阁楼之上尚有一间屋子落了锁。   木槿轻轻颔首:“你‘诈病’‘装晕’后,夫人进了卧榻旁的一间屋子。进门落栓,出门落锁,仿似生怕旁人闯进去。我想,这药该是藏在那里。也许,炼制之法也藏在那里。”   上官逸阳不由戏谑:“我夫人武功高强,想进去看看,不难啊。”   木槿横了他一眼,道:“她是你生身母亲!”她竟有些气恼,“我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好端端的坐在那儿,她那目光还似刀子一般,恨不得割我的肉,喝我的血。倘若我胆敢出手,岂非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上官逸阳握了她的手,道:“谁敢让我家木槿‘死无葬身之地’?”温温柔柔的一抹笑,比之秋风更加柔软。   木槿扬起头道:“还有谁?你娘啊!”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轻声叹息:“逸阳,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任何一个母亲愿意见到自己的儿子为了旁的女人与自己发生口角。”略一思忖,她又道:“往后,在夫人面前……”   见她突然住了口,上官逸阳含笑问道:“在她面前,我当如何?”   易长生轻轻咳了一声,飘到他二人身前,道:“你二人若是谈情,可能准我告退歇息?三天两头唤我出来布设结界,也并无特别紧要的事情相商。恕长生无知,这谈情说爱也需要布设结界么?”   木槿向来脸皮薄,被易长生这样一说,俏脸一红,微微低垂了头。   上官逸阳狠狠瞪了易长生一眼,沉下声音问道:“你当真瞧不出这丹药的来历?或者,它以何物作引炼制而成?哪怕断的出这药中成分亦可。”   易长生道:“你含在口中带回来的药,我多多少少有些嫌弃。碰一碰也嫌脏,如何断其成分?”眼瞅着上官逸阳就要发怒,他又道:“不过,通体泛光,该是与灵物有关,至于究竟以何种灵物作为药引,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上官逸阳思忖着,轻轻颔首。他左手搭在圆桌上,无名指、中指、食指轮番敲击,木槿知道,这是他遇见难题无法开解,苦苦思索时养成的习惯。良久良久,他轻声叹息,抬起头时,目光中透着狡黠,径对着易长生道:“你嫌我带回来的药脏?”他站起身来,将那通体泛着紫光的药丸塞进专属于易长生的木匣中。   易长生恨恨地说道:“上官逸阳,你胆敢如此欺我?”   上官逸阳笑道:“你几时辨的出这药中成分,我几时拿它出来,可公平啊?”   易长生合上双眼,深深呼吸,勉力压制着体内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   木槿横了上官逸阳一眼,忙对着易长生道:“大神息怒。这丹药发光不分昼夜,若无结界,恐怕极易为人所察觉,只好委屈了您。逸阳他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易长生轻轻颔首:“女娃子这话倒还中听。”其实他虽为上古精魂,面目看上去,却也不过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唤木槿为女娃子,不甚妥当。只不过,若以真实年纪论,他又的确大着木槿许多许多,木槿轻轻一笑,便也任由他唤自己‘女娃子’了。   只见易长生打了个哈欠,又道:“除却借我的地方安置你这丸药,可还有旁的事要交代?”   上官逸阳轻轻摇头,却又道:“长生,你睡去后,这结界可还能维持?”   易长生竟开起了玩笑:“你夫妇二人闺房密语,旁人也听不得了?未免太过小气……”见上官逸阳冷下脸来,易长生又道:“青天白日,一丝声音也无,不是更加怪异么?你以为你这破事有多机密?有多了不得?人家会派个人整日蹲在暗处监视?更何况,‘图谋不轨’,想要探求秘密的那个人是你。”   上官逸阳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但碍于颜面,仍是道:“不能维持,你直说便了,何必多费口舌?”   易长生笑道:“我只是,不愿浪费精力,做无畏事而已。”   最后那半句话越来越轻,易长生的影像逐渐变淡,屋子里盈满的蓝光也渐渐消逝,鸟叫声传了进来,花香气飘了进来,只一瞬间,又是人间。   上官逸阳轻轻摇头:“去得倒是匆忙。”突然想起,他与木槿之间尚有一事并未说完,于是接着问道:“方才被他打断了,往后,你想我在她面前怎样?”   木槿嫣然一笑,反问道:“你猜不出?”   “猜不出!”上官逸阳佯作愚钝,“自我懂事起,她就不在了。二十几年来,与我相熟的女人也就只有你、六姐、还有小师妹……那个云姝如果论年纪,恐怕也要算上一个。她那个年纪的女人,我看不透……”   “这是常识!”木槿不打算拐弯抹角:“往后,在她面前,有关我的事,能少说便少说,最好不说。”   “当你不存在?”   “这样最好!”   上官逸阳不解:“你怕她做什么?”   “并非是我怕她……”木槿轻轻握了上官逸阳的手,两人一齐坐到圆墩上,“逸阳,无论你心中怎样想,也改变不了她是你娘亲这个事实。我只问你,小的时候,你从不曾想过有娘疼的日子是怎样的么?”   当然想过!这想法,不止在逢年过节时才会有,几乎存在于每一次他走出上官府在外闲逛的日子里……他甚至羡慕过被娘打屁股的孩子,直想着,只要有娘,整日里被打屁股又有什么可怕的。娘打过你后,会搂着你哭,会走到街边卖糖人儿的摊子前,挑一个吹得又大又帅气的糖人儿买给你……夜里,睡不着了,娘大概会轻轻拍着你的背,唱一首童谣……倘若你不乖,睁大了眼睛始终不肯睡,她恐怕也不过是横你一眼,目光中却还带着温柔的笑意,那是宠溺。然后,一首童谣又一首童谣的唱下去,直到你两只眼睛渐渐合上,再也抵不住周公的诱惑。   木槿轻轻揽住上官逸阳,就像搂着一个孩子:“现在,她终于肯回来找你,也在想尽办法弥补,你还别扭什么呢?”   “不一样的……”上官逸阳却轻轻摇头:“倘若她当真不在了,我还有幻想,幻想着如果有娘,我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可是……她现在突然出现,告诉我说,我有一个‘抛夫弃子’的娘,这个娘想要认回当初被她抛弃的孩子。木槿,你告诉我,你若是我,你会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唤她一声么?”   “我……”木槿愣住了,她不是上官逸阳,上天也不会平白无故送给她一个娘亲。早在她幼年时,她的娘就被她爹的仇家杀害了。    ☆、第 28 章   木槿缓缓放下了揽着上官逸阳的那只手臂,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支起窗子,抬起头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中飘着的几朵紫云。上官逸阳看着她的背影,只感到单薄和孤独。他竟忘了,他的妻子和他一样,几乎不曾感受过母爱。   “木槿……”上官逸阳走到木槿身后,将她揽进怀中,附在她耳畔,轻声道了句:“对不住……”   木槿右手捏着搭在胸前的一缕头发,苦笑道:“有什么对不住的……从前,你我二人一样的孤苦无依,现而今你有了娘亲疼,这不是很好么。”   “不好!”上官逸阳却道:“你有我没有,可以!我有你没有,不成!”孩子一般的话,孩子一般的倔强。   木槿笑了,原本蹙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缓缓说道:“你的我的,终归是一样。娘亲即便不好,也是娘亲,更何况,她待你很好。这么多年了,你二人能重逢,是人为更是天意。不要辜负了上苍的安排。”有些时候,一步踏错,是会后悔终生的。她回转过身,左手抚上他心口:“唤她一声娘,不难,你该信我。”   “你想不想,也唤她一声?”上官逸阳微低下头,直视着木槿的眼睛:“不是幻境,不是那个紫衫妖孽变幻出的人形,她……”他眉心渐渐锁紧,“她是我在这世上除却你和曦儿之外,唯一的亲人,你想不想唤她一声……娘?”那个字,对着木槿说出口,仿佛并不难,可是,真要对着她,哪怕仍旧有一丝犹豫,能不能就这样唤出来。   木槿将头一扬,道:“你终于肯认了?”   上官逸阳的笑中蕴着一抹苦涩:“其实,亲生骨肉,血脉相连,认与不认又有什么区别。”   木槿却道:“于她于你,都有区别。逸阳……”她微微一顿,“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上官逸阳又笑:将来……是指她百年之后么?也许,要不了她百年,他已魂归地府,来不及后悔了。可这些话,他再也不会当着木槿的面提及,他要她每时每刻都开心,在他还能守护她的日子里。   上官逸阳温柔地笑着,伸手抚上木槿的脸颊,柔声道:“你想我做的,我都去做。”他目光渐变深邃:“也许,只有认了她这个娘,有些事情方才能找到答案。”   木槿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狡黠,含着笑,道:“上官逸阳,你‘心怀叵测’!”   岂料上官逸阳竟真的点了点头:“这世上哪儿有太过单纯的人!除非那人是傻的!再不然,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说我‘心怀叵测’也好,说我‘居心不良’也罢,有些谜团不解开,不要说我,你心里不痒?”   木槿问道:“你想解开什么谜团?”   “譬如,那通身泛光的药。譬如……”他目光渐渐深邃:“那个制造幻境的魂。”   木槿不由得又问:“那紫衫男子身上也有秘密?”   上官逸阳笑了:“你以为,谁都如我一般,恨不得挖出这颗心来给你看么!”   木槿含笑横了他一眼。   上官逸阳习以为常,柔软的唇瓣轻轻在她额头一贴,又道:“我说的本不错。这世上,无论是人,是魂,哪怕是大罗神仙,妖魔鬼怪,谁的心里不会藏着一些不为外人道的秘密!”他的目光瞥向立柜,易长生又已陷入沉睡:“长生也有他不为人知的秘密,更何况那紫衫妖孽。”   木槿不由得轻轻颔首。心中,却有些忐忑难安。秘密之所以称之为秘密,有些是隐衷,有些却是真的不可告人。倘若……   “喂!”上官逸阳抬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想什么呢?愣了神了!”   木槿轻轻摇头,道:“没有!”   “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你在我面前,也不准有秘密。”   木槿点了点头,道:“我在想,倘若那丹药的炮制之法确然有些问题,你该如何?”   这问题真的难住了上官逸阳。良久良久,他竟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木槿抚上他微微蹙起的眉心,笑道:“是我错。明知不到终局,你做不出选择,此刻想来做什么。”   “你没有错!”上官逸阳正色道:“只是……”   “只是,那人是你生身母亲,不好下定决心,对不对?”   上官逸阳将木槿搂进怀里:“也许,不过是你我多虑。”   木槿轻声叹息,她又何尝不希望,是她多虑。   山谷北侧,阁楼。   夫人独自坐在琴室中,双眼望着方桌上那盘尚未下完的棋,深思却是飘忽的。二十几年了,作为上官家主母,她并不是逃兵,并没有像旁人想的一般,弃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于不顾。她只是,不愿依从命运的安排,被动接受那个不得长寿的事实。只是想跟这个天斗上一斗,凭什么她的丈夫和儿子要遭受这样的苦难?可是,人力有限,想与天斗,太难了……东华大地找不到长寿药方,她便去西华,西华找不到,她去南华。终于,在一个四季如春的谷底,她遇到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教了她一个炼制固魂丹药的方法,灵魂得固,自可永生。她的儿子若得永生,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夫人回过神来,长长的一声叹息。那钻心刺骨的疼痛绝不逊于女人分娩,为了逸阳,她疼了两次……受了这样大的苦难,他凭什么不肯唤她一声娘?   ‘铛铛铛挡’敲门的声音,没有人敢在她沉思的时候打断她。她心中有气,低沉着声音,问道:“谁?”   门外,上官逸阳道:“是我。”   夫人的心‘砰砰砰’跳着,她整了整衣衫,坐正了身子,道:“请进。”   上官逸阳推门而入,径自走到榻前,与她相对而坐。   夫人含着笑,问:“你……都好了?”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本就没有大碍。”   夫人点了点头。   良久良久,久到两人手边的茶都凉了,上官逸阳终于开了口,道:“现而今这屋里只你我二人。”   夫人轻轻一笑:“你是想问,‘固魂神丹’的事?”   “‘固魂神丹?’”上官逸阳没有想到,这一次,无需他多费唇舌,她竟主动提起。   夫人笑了:“逸阳,我是你娘。虽然,这二十几年我没能陪在你身边,可你的身体里毕竟流着我的血。”微微一顿,她含笑问道:“那颗药,你带了回去……可看得出是如何炼制的?”   上官逸阳愣住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夫人,他的母亲……心里竟有一种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那抹温柔的笑也没有那么自然了。   却听夫人又道:“逸阳……”下面的话,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上官逸阳便问:“你想说什么?”   夫人道:“关于这药的事,你能不能不要深究。你只要知道,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让我活下去?”上官逸阳不由得苦涩一笑,一字一顿,道:“哪怕,不择手段?”   “没有不择手段!”夫人突然拍案而起,却也即刻意识到,眼前这人是自己亏欠了二十几年的亲生儿子。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又缓缓坐了下去。长久的沉默后,她说:“我不是一个不讲江湖道义的人,什么事当做,什么事不当做,我自有分数。”   上官逸阳笑道:“如此说来,我连知情也是不能?你怎样安排,我便怎样做?只要,活着?”   夫人道:“这样不好么?我的儿子,本就该是这样。”   上官逸阳端起手边的凉茶,喝了一口,含在口中,久久没有下咽。他闭上双眼,轻轻摇了摇头,苦涩一笑:“也许,我该庆幸……”——庆幸的是,这二十年来你并未能左右我的生活。终究话说一半,他想着来意,站起身来,坐到夫人对面,却看到她身前,那盘下了一半未到终局的棋。   夫人也低下头去,看着那盘棋:“这残局,你该见过的,是不是?”如果那个她时常惦念的人心中也惦着她,也和她心意相通,他们的儿子就该见过。   良久良久,上官逸阳点了点头。在他父亲还是上官家主的时候,在他尚未拜进山门修仙的时候,在安阳城上官府的那间阁楼里,一张小小的木桌上摆着一模一样的残局。   “这是我和上官晔下的最后一局棋。”夫人缓缓说着,目光渐渐温柔起来。   上官逸阳记得,小的时候,阁楼里的一间屋子时常落锁,不上锁的时候,父亲一定会在里面闩住门。对于自家的一间藏着秘密的屋子,没有人会不好奇。上官逸阳曾试图偷偷从窗户溜进去,最终还是被父亲发现了,还因此被罚在烈日下站了整整一天。后来,父亲在离开人世前,终于交给了他那把钥匙。他终于知道,那扇门的后面,藏着他娘留在上官家的一切物事,包括这残局。   上官逸阳右手食指中指夹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我常常会想,我爹将自己关在那间屋子里,对着这局活棋做什么呢?原来,这世上不止他一人这样傻……”   夫人笑了,她终于能够确定,分别后,他也时时刻刻想念着自己。笑着笑着,眉心又不禁蹙了起来,终究是不告而别,他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责怪吧……怪她无情,怪她狠心……   上官逸阳又将落下的那颗子捡回到棋盒里,留作回忆的东西是要原封不动的。他的右手慢慢攥紧了,抬起头来,直视着夫人的眼睛,问道:“你可曾后悔过?” ☆、第 29 章   【母子相认】   良久良久,夫人摇了摇头,道:“我的确对不住他。可后悔,却从来没有过!”找到了固魂神丹,保得住儿子的性命,是她这做母亲的此生最大的心愿。此刻,心愿达成,她想,他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你该知道,他活不了太久……”上官逸阳伸出舌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目光渐变深邃:“直到他死,你也再没有回来过!你可曾想过……”他的眼眶渐渐红了:“他有多想再见你一面。”   “我……”还能再说什么,不能陪伴,再多的言语也显得苍白。轻叹一声后,她继续道:“逸阳,娘和你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将来,不论多久以后,娘欠你爹的,总会还上……”   上官逸阳笑了,笑中满是苦涩:“什么时候还?怎么还?你真的在奢望,人会有来生么?”   这是这世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即便真的会有,奈何桥畔的一碗孟婆汤喝了下去,前尘往事如烟消,如云散,也许情与债便也一笔勾销,今生欠下的,就永永远远的欠了下去。   夫人道:“人究竟有没有来生,我不知道!可三魂七魄却真真实实的存在,只要魂魄尚在,终有一日,能再相遇。”这是她的坚持,是她的固执,也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执着。她拎起一旁的茶壶,填满了上官逸阳手畔的茶杯,又道:“逸阳,你该相信,这个天有些时候是公平的。尤其在欠债这一方面……”   上官逸阳呢喃着:“是啊……只要魂魄尚在,总有一日能够再见。”   又是一阵沉默,夫人突然握住了上官逸阳的右手,拽着他起身走出琴室,推开另外一间屋子的门,走了进去。那间屋子是她专门为上官逸阳准备的。她迫不及待打开床边的立柜,由左至右,自襁褓中的婴孩儿到青年小伙儿,一年的衣服竟有几十件。   上官逸阳站在立柜前,伸手轻轻抚着柜子里的衣服,不由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夫人拎出了摆在最右侧的一件水绿色长衫,展了开来,比在上官逸阳身前,笑道:“也不知合不合身。”她凝视着上官逸阳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试探着问道:“你穿给娘看一看,好么?”目光中满是期待。   再狠心的人,此刻也不会忍心拒绝这并无无理的请求,上官逸阳将那件长衫拎在手中,轻轻颔首。   一样的长身玉立,一样的英姿挺拔,夫人竟在上官逸阳的身上见到了上官晔的影子。她的眼睛终是模糊了,朦朦胧胧的,上官晔仿佛就在眼前,看着她笑。   夫人不由说道:“你长得真像你爹。”   上官逸阳平平伸开双臂,低下头看着身上的这件新衫,笑道:“很合身。”   夫人轻轻颔首,走到榻边,坐了下去,开口问道:“你来,没有旁的事吧?”   上官逸阳微垂下眼睑,走到夫人对面,坐了下去:“我来,是有事相求。”   “哦?”夫人坐正了身子,道:“什么事啊?说出来听听看?”   “是我和木槿的事。”   听到‘木槿’两个字,夫人原本温柔的一张脸突然冷了下来。上官逸阳眼珠儿一转,心道:木槿所言,果然不错。   上官逸阳又道:“木槿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夫人轻轻‘嗯’了一声。   “木槿可怜,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娘,后来,爹也被仇家杀了……”   “她有很多仇家?”做娘的,最先想到的,总是自家孩子的安危。   上官逸阳笑了笑,道:“论武功,我家木槿是天下第一,再多的仇家也不怕。”   夫人不由得白了他一眼,正色道:“逸阳,你是男人……”   “你竟也会觉着,娶个武功天下第一的女人做夫人,会损了男人的颜面?”   夫人想了想,摇了摇头:“大多数江湖中人会这样想,可我的儿子特立独行。恐怕,他们越是不愿去做的事,你越会去尝试。”   上官逸阳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喜欢特立独行。可是,娶木槿却与特立独行无关。”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便认定了,这姑娘是他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要去守护的人。仿佛那场相遇早已刻进骨子里,是命中注定。   夫人又怎会不懂,年轻的时候,她与上官晔之间也有这样一场命中注定。只是,时光流逝,经历的多了,那种情愫便被深埋进心底。“我并非不喜欢木槿。”良久良久,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只是,你不希望我为了她而顶撞你。”   被儿子说中心事,夫人一双眼睛透过窗子望向屋子外面的竹林,不承认也并不否认。   上官逸阳又道:“木槿猜得丝毫不错。”   “哦?”   “她劝我,在你面前,尽量少提起有关她的事,最好不要提。倘若咱们三个共处一室,理也不要理她。”   夫人却笑了,叹道:“这个孩子……”   上官逸阳也笑了:“现在,你是不是没有那么‘讨厌’木槿了?”   夫人反问道:“我几时讨厌过她?”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拎起一旁的茶壶,倒了一杯茶,而后双手端起,送到夫人身前:“既是如此,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   夫人接下那杯茶,微微一顿,扬起手来,喝了一口。   上官逸阳道:“我和木槿是在郊外拜的天地,没有三媒,没有六礼,没有高堂……”   夫人心中了然:“你是想,和她再拜一次天地?”   上官逸阳郑重点了点头:“就在这谷中,让她也和我一样……”他突然顿住了,“和我一样,有亲人疼。”   夫人沉默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上官逸阳,良久良久,方才道:“逸阳……”心中的那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突然笑了,笑着点了点头:“你想做的事,我都替你安排。”顿了顿,她问道:“希望我送什么给木槿?”   上官逸阳道:“除了……除了亲人的疼爱,这世上的一切,我都能给她。”   夫人横了他一眼:“好大的口气!”   上官逸阳仍旧笑着,问道:“对她好,你做的到的,是不是?”目光中满是期待。   夫人也问道:“自你二人重新拜堂那时起?”   上官逸阳轻轻摇了摇头:“从这一刻起,真心待她,就当,她是你亲生女儿一般。”   “待她好,不难……”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   夫人又道:“可是,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你为难我了。”   上官逸阳不由问道:“你竟也知道该如何待女儿么?”   夫人浅浅一笑,当年,她是将云姝当作自家亲生女儿那般看待的。可是,造化弄人,当作终究就只是当作,即便付出再多的真心,到头来,遇见了大事,终究会以亲生儿子为重,哪怕那些个孤独的年头,陪在她身边的是他们……后来,她不止一次会想,倘若那些年对着他们四人冷淡一些,尤其对着云姝冷淡一些,现在,心里会不会没有这样难过。   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上官逸阳低垂了眼睑,问道:“那个小丫头呢?”   “你是说云姝?”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她那般骄纵无礼,不是你惯出来的?”   夫人轻轻笑了:“逸阳,她对你和木槿下药的事,我已罚过她了。往后,你见到她,尽量躲着些,躲不过,便让着些。”   上官逸阳微扬起头:“你还说,不知道如何待女儿?”不知道为什么,上官逸阳心中竟漾起一种别样滋味,就像本属于你的东西,被别人占了,你总会感到委屈。   夫人一张脸突然冷了下来:“我从未将她当作女儿一般看待!”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尽量和缓着语气道:“你若是一定要这样想,不妨就当她作妹妹。做兄长的,让着妹妹一些,天经地义。”   上官逸阳突然觉着,娘的脾气很怪,本是暖阳,突又暴雨,一言不合,就会动怒。他试探着问:“你,还好吧?”   夫人点了点头,缓缓合上双眼:“我累了……你和木槿的婚事,我会叫郑仲安排妥帖,你……回去歇着吧。”她想,那一声‘娘’,她恐怕是听不到了。   上官逸阳心中不无犹豫,他右手慢慢攥成了拳头,终是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本欲开门的那双手又放了下来,他的那颗心‘砰砰砰砰’地跳着,越来越快。木槿说: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如果,那个字,他不对着她说出来,将来,会后悔么?这个人,是他做梦都想见到的,做梦都想跪在她身前,唤她一声的娘啊!那个字,在他心中盘旋了二十几年,他曾独自一人站在上官家那间藏着他爹此生最大秘密的屋子里,对着一张画着个十几岁姑娘的画像,试探着,唤:娘……画中人浅笑嫣然,温温柔柔的看着他,那个时候,他想,他娘一定如画像中这般温柔。如果娘能从画上走下来,要他做什么,他都肯。   终于,他压低了声音,唤道:“娘……”随即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终于唤了她一声,哪怕并没有面对着面。夫人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身来,眼眶渐渐湿润了,望着那扇开了的门,良久良久……   二十几年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儿子长大了,再不是襁褓中那柔柔软软的婴孩儿。她,真的不后悔么?无数个深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象着儿子的样子,想象着儿子是不是又长高了一些,这样一想,便到了天亮。她并非没有想过,回去,回到安阳城中,回到上官晔身边,就这样守着他们父子,守得一天是一天……可是,想到上官晔一日差过一日的身子,想到,也许不久的将来,她的儿子逸阳也会走上这条老路,她便狠下了心,不想听天由命,就只有狠下心,继续走下去,直至,找到固魂神丹。可惜,这条路太长了,上官晔没能等到她走回安阳城的那一天……   “上官晔……”她轻轻呢喃着:“你听到了么?儿子终于肯叫我一声娘了……”    ☆、第 30 章   竹林尽头,木槿手握宝剑,含笑望着向她走来的上官逸阳。   上官逸阳远远见到木槿,嘴角微微上扬,竟而转过身向山谷西面的荷塘走去。木槿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抿嘴轻笑,仍是跟了过去。   荷塘边,上官逸阳挑了块光滑大石坐了下去。木槿走到他身旁,站住了,问道:“不知,我怎么得罪了大少爷?”   上官逸阳微扬起头,含着笑道:“你并未得罪我啊!我只是累了,不想再走,又想……看看风景。怎么样,陪我坐一坐?”   在她面前,上官逸阳极少这般正经。木槿还是横了他一眼,却依言走了过去,坐到他身边,任由他将自己搂进怀里。   荷塘里的花不多,却开得正盛,风吹了过来,花和叶子随之摆动。当年,何仙姑就是捧了这样的一朵花,渡海成仙。良久良久,上官逸阳竟开口问道:“想不想要一朵荷花?我摘了给你?你渡海而去,做天宫上的仙子?”   “又说傻话!”木槿却笑了:“做仙子有什么好呢?嫦娥应悔偷灵药,即便是玉帝的七公主,也宁愿剃去仙骨,一生一世只陪在董永身边。可想而知,做仙人终究比不过做凡人。”   “可凡人会老,会病,会死。会有七情六欲,会伤心,会难过,会……绝望……”   “逸阳……”木槿紧紧握住他左手,关切道:“你究竟怎么了?”   上官逸阳低首轻吻木槿的额头,说道:“娘说,欠爹的,她终有一日会还上。可是……”   木槿温柔一笑:“可你不信。”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天上的神仙再多,世人只有更多,又有哪个神仙会着意关照一个凡人,不过是凡人在痴心妄想罢了。”   木槿眼睑微垂,思忖了片刻,才道:“也许不然。你难道不曾听说过,拜神要拜香火最少的那一家么?”   “会得关照?”   木槿轻轻颔首:“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正是这个道理。所以,也许娘正是拜了一家香火最不旺的神,才有如此大的把握。”   “哦?”上官逸阳轻轻抽出被她握住的右手,抬起她小巧的下颌:“你不是不喜欢她,怎么肯叫她娘?”   木槿微别过头,脸颊泛红,道:“她是你娘,我是你拜过天地的妻子……更何况,你已迈出了那一步,我难道还要继续叫她夫人,或者称呼她别的什么么?我又如何敢不喜欢她……”   上官逸阳却道:“可是你逼我认亲的!不然,以我这冰山一样的个性,还不知几时才肯唤她一声。”   木槿轻轻一哼,将头靠在他肩头:“将来,你会感激我。”   “你需要我感激么?”上官逸阳将她搭在胸前的头发缠在左手食指上,“我不会感激你,只会更加爱你,更加心疼你!”   木槿笑出声儿来:“你确定你是我夫婿上官逸阳?说话这么酸的?”   “你们女人不是都喜欢这一套?”上官逸阳即刻了然,故意拉长了声音,道:“哦!我夫人是女侠,自然特立独行。”   木槿紧紧咬住下唇,才能忍住笑。   上官逸阳左手拇指轻轻抚上她樱唇:“咬破了,会出血,会疼。更为要紧的是,我会心疼。”   “你最近,嘴甜的很啊!”   上官逸阳凑近她一张俏脸,两人鼻尖几乎已触在一起:“我只恨,从前的自己,嘴没有这么甜。”他突然坐正了身子:“遇见你之前,我从不知道,面对女人,我还有‘这副嘴脸’。”   木槿却问:“你对你那小师妹,也很‘正经’么?”   “她是个孩子啊!”上官逸阳忍不住戏谑:“难道我家夫人竟会吃一个小孩子的醋?”   木槿横了他一眼,却道:“你这样想,她可未必这样想。”   “你难道忘了,她还曾问过你,可是要做我妻子?”   “你难道不曾想过,她为何会这样问?”   上官逸阳双眉一轩,这问题,他倒是真的无法即刻作答。   木槿却替他答了:“你那小师妹多半是喜欢你。当年问我那问题,实为试探。”   “女人的直觉?”   “女人的直觉。”她将头微扬:“你难道没有看出,当年我否认之后,她眼中闪出的那抹光么?”   上官逸阳故意叹了口气:“可惜,她终究是被你这个‘姐姐’给骗了。那个时候,你说的是真心话?”   “真话又如何?假话又怎样?”她微怒,眼中却又藏着娇羞:“我们已有了曦儿,那个时候的事儿,还有什么好说的。”   上官逸阳正了正神色:“程木槿,你是几时喜欢上我的?”   木槿不答反问:“那你是几时喜欢上我的?”   上官逸阳直言道:“见到你的那一刻!”目光诚挚,看得出此言不虚。他即刻又道:“我答了,该你了。”   木槿却耍了赖:“谁说你答了,我就一定要答?”   上官逸阳转了眼珠儿,道:“江湖上的规矩!你程大小姐是江湖中人,不能不守规矩吧!”   “我怎么不知道,江湖上还有这种规矩?谁定下的?”   “我啊!”上官逸阳大言不惭:“虽说我初入江湖,可好在上苍眷顾,娶了个‘天下第一’做夫人,定几条规矩,不犯法吧?”   木槿哑然失笑,轻轻摇头,未置可否。   上官逸阳锲而不舍:“你若不说,今儿个晚上……”   木槿右手上下摩挲着左臂,说道:“客房可不止一间。”   上官逸阳紧紧搂住木槿,不再玩笑:“我想知道。”   木槿一怔,插科打诨的他,她知道该如何应对,突然变得正经严肃了,她倒有些不知所措。   “逸阳……”良久良久,木槿才道:“你该知道,最初,我并不喜欢你,甚至有些……”她突然住了口,抿着嘴轻笑,才道:“讨厌……”   上官逸阳也笑:“我有那么招人烦么?”   “招不招旁人烦,我不知道。可你对着我那死缠烂打的功夫,放眼整个儿江湖,恐怕无人能出你右。”   上官逸阳道:“你道我如此轻浮,对着谁都会死缠烂打么?”   木槿竟然点了点头:“那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后来呢?”   “后来……”木槿低首浅笑,站起身来:“风大了,我有些冷,咱们回屋儿吧。”不等上官逸阳,她已手握宝剑,转身朝着客房走去。   这话说一半的毛病,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上官逸阳只感到百爪挠心,却又无可奈何。快走两步,跟到木槿身边,握住她手。   木槿一双眼睛直视着前方,问道:“你不继续追问了?”   上官逸阳道:“我这个人最是不愿强人所难。你今儿个不想说,我便改日再问,总不会忘了这事。”   “其实,又何必再问……”那喜欢是一点一滴积聚而来的。也许,正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不同于旁人的‘讨厌’,在她心底生了根。后来,讨厌的感觉渐渐淡了,慢慢的,变成了喜欢。她低首浅笑,她的感情是细水,不会汹涌澎湃,可是,只有细水才能长流。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进桃林。风正紧,桃花瓣在空中肆意飞舞,情之所至,上官逸阳突然将木槿拥进怀中,紧紧的,恨不得两人能合而为一。木槿也张开双臂,揽住他的腰。   “木槿……”他一声又一声在她耳畔低声唤,“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木槿回应道:“不会的……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细细密密的吻由她额头,至脸颊,至鼻尖……木槿的喘息声渐渐重了。上官逸阳将她横抱起来,踹开了客房的木门。   不远处,夫人嘴角含笑,轻轻摇了摇头。年少时,总会有些不管不顾,对着爱的人,冰山也会化。她吩咐道:“去吧,去帮他们准备一场婚嫁之礼,越是隆重越好。”   郑仲抱拳,躬身道:“是。”   云姝施展轻身功夫踏着桃树而来,右足轻点,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后,落在他二人身前,问道:“夫人要给谁办婚嫁之礼?”   夫人笑骂道:“你这耳朵,你是蝙蝠么?”   云姝紧紧咬着下唇:“怎么那个讨厌鬼说我是狗,夫人你说我是蝙蝠呢?”   “讨厌鬼?”夫人道:“你说的是……”   郑仲暗中拽了拽云姝的衣袖,恭敬说道:“不知夫人要请哪些人来?”   岂料夫人却摇了摇头:“我上官家娶媳妇,不请两姓旁人。他们两个,也不会介意人数多寡的。”   “是。”郑仲又一躬身:“那么,我和云姝就去筹备。”   夫人含笑望着云姝,道:“云姝就不必了吧……”   “我要和郑小二一起!”终究有些忌惮,云姝不敢坐到地上,打滚儿去求。   夫人心中无奈,也只得道:“你跟阿仲一起,并非不可。只是,不准捣乱!”   云姝即刻开心起来:“我哪里会捣乱!若是没有我,那上官逸阳哪里肯乖乖跟咱们进谷!”   夫人的一张脸即刻冷了下来。   郑仲忙道:“夫人恕罪,三妹不过一时胡言。”   云姝翻了个白眼,吐了吐舌头。   郑仲又道:“阿仲即刻和三妹前去筹备。”   夫人‘嗯’了一声。   郑仲横了云姝一眼,握住她的手,匆匆去了。    ☆、第 31 章   客房里,木槿任由上官逸阳揽着躺在床上,脸颊泛红,嗔道:“大白天的,做什么不好?”   上官逸阳含着笑,道:“我可并未强迫你啊。”   木槿狠狠瞪了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不是?”   上官逸阳轻轻抚着她散在脑后的长发,认真问道:“比着曦儿,我是不是更乖一些?”   “你有那么想做我儿子么?”木槿俏脸一扬,樱唇轻抿。   上官逸阳将头窝进她脖颈,低声呢喃着:“只盼你能像疼曦儿一般疼我。”   “我还不够疼你么?”木槿心中不无惆怅:“你说,我为了你,有多久没见过曦儿了?”   上官逸阳轻声叹息,眉宇间染上一抹愁色,抬手抚上她脸颊,柔声问道:“想不想回去看一看?”   木槿很想回去看看曦儿有没有长大一些,有没有俊俏一些,是不是会翻身了……可是她心里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轻轻摇了摇头:“比着你,我的曦儿更乖一些。”须臾,她又正色道:“现而今于我而言,守着你是最紧要的事。”   “守着我?”上官逸阳哑然失笑:“我这么大个人,难道还会丢么?”   “不会丢么?”木槿低垂着眼睑,道:“我若不在,你也能照顾好自己?”   上官逸阳道:“好是说不上,总也不会太差。至少,还是能活着等你回来的。”   木槿知道,他越说越不会正经,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上官逸阳故意叹了口气,道:“本想问你,方才可有什么发现。现下你累了,我也只好累了。”他将双臂枕在脑后,眯起双眼。   木槿心中无奈,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生遇到这个冤家,气又不是,恼也不是。她重又睁开双眼,正色问道:“当真预备说正事了?”   上官逸阳半坐起身,轻轻颔首。   木槿也坐了起来,将一头长发拢在胸前,道:“方才,我找到了郑仲。”   上官逸阳拎起搭在一旁的外衫,披在两人身上:“他为人谨慎,即便知道些什么,恐怕也不会对你说。”   木槿微扬起头:“打听机密要事,不止要用耳朵,有些时候,这双眼睛更好用。”   上官逸阳却摇了摇头:“你能从他眉梢眼角瞧出蛛丝马迹?我不信!”   木槿抿唇浅笑,目光中透出一抹狡黠:“你竟猜不到么?”   上官逸阳微微一怔,也笑了:“你去找郑仲,自然也遇到了云姝?”   木槿轻轻颔首:“郑仲为人谨慎,我又如何会看不出。可云姝却不同,同样的一个问题,即便你问的是郑仲,也能从云姝的眼中找出答案。”   “哦?”上官逸阳眼中露出一抹玩味神色,却又为自己方才没有陪着木槿去找郑仲而感到惋惜,旋即问道:“不知我家木槿找到了什么答案?”   木槿秀眉轻挑,左手握住上官逸阳左腕,上官逸阳随即伸平左掌,她在他的掌心写下一个‘西’字。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良久良久,才道:“晚些时候过去瞧瞧?”   木槿紧紧盯着他的一双眼睛,直言道:“你不想去!”   “何以见得?”   “都写在脸上。刚刚认了娘亲,你怕了!”   上官逸阳哑然而笑,神色中却藏着一抹被人识破的尴尬。可是,男人的尊严让他强自支撑着:“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害怕。”   木槿浅笑道:“说谎话,耳根不会发烧么?”   她的那双眼睛很利,仿佛能看透万物。话锋更是犀利,有些时候,不给人留有余地。良久良久,上官逸阳终于道:“木槿,我毕竟是你夫婿……”   木槿笑出声儿来,道:“想不到,上官家大少爷这样虚伪。一是一,二是二,不好么?你坦言说你不想去,难不成我还会捆了你?”   上官逸阳却道:“那可说不好!”   又是那副神情,木槿狠狠横了他一眼,须臾,秀眉轻锁,正色道:“逸阳,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迟早要离开。可是,怎样离开?离开前该做些什么?”   “离开……”上官逸阳犹豫了,这世上恐怕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在娘亲失而复得后,便想着离开。可是,梦再美,终究会醒,木槿就这样残忍地打碎了他的梦。   木槿轻声叹息,伸开双臂搂住上官逸阳的腰,柔声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思忖良久,她又道:“也许,这样也未尝不好。娘说的不错,她总不会害你。那药于你而言,该是有益无害的。”她扬起头来,直视着上官逸阳双眼,道:“逸阳,你能长长久久活下去,陪在我身边,我还求什么呢?”   是啊,听娘的安排,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一生一世永远伴在木槿身边不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么?他还在奢求什么呢……可是,他自幼就知道,靠着药物,永远是治标不治本,即便,娘找到的这种药得以续他寿命。他可以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曦儿呢?上官家后世子孙难道都要靠着这种药续命么?   “木槿……”良久良久,他说道:“我想好了,你我二人成亲当夜,我们去这个地方。”   “成亲?”微一思忖,心下了然,木槿浅浅笑着摇了摇头。   糟糕!对着木槿,再大的秘密也瞒不住。上官逸阳只得道:“方才,我去找她,认亲还在其次。”   木槿笑着问道:“怕是险些未叫出口吧?”   上官逸阳故意叹了口气,道:“你的魂,一定有一缕紧紧跟在我身边。如若不然,怎能猜的这样准?”   “你啊!”木槿嗔道:“你我二人相识多久了?这样的耳鬓厮磨,我若是还不了解你……”   “太也辜负了你这颗玲珑剔透的心!”   木槿嫣然一笑,顿了一顿,又道:“成亲……做什么呢?你我二人早已有过一场终生难忘的婚嫁之礼了。何况……”她眉梢眼角尽是洒脱:“你知道的,我们江湖儿女一向不拘小节。”   “我知道啊!”上官逸阳道:“可我并非江湖中人。身为上官家家主,娶主母一定要郑重其事。”   “怎么以前从未听你提过?”   “以前……”他神色一顿,长长叹息:“以前没有娘啊……以前的那个天地拜的太过草率。你是侠女,可以不在乎。可我没有那么洒脱……”面对着永生永世最爱的女人,上官逸阳恨不得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一场阴阳交合天地渐融的婚嫁之礼是他欠她的。   木槿轻轻颔首,笑道:“看来,往后这‘并无三书六礼’再不能成为借口了。”   上官逸阳紧紧揽住木槿,挑了挑眉毛,又道:“一个曦儿还抵不过三书六礼么?”   木槿轻声一哼,微微摇头。   上官逸阳问道:“说真的,你想要些什么?我上官逸阳娶妻,绝不能寒酸。”   木槿当真认真想了起来:“奇珍异宝并不稀罕……”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   木槿又道:“我想要……”轻咬下唇,眼睑低垂,她想要的终究与一般女子不同,此刻,倒有些不好说出口。   “一柄宝剑!”上官逸阳剑眉轻挑:“我猜的对是不对?”   木槿却扬起头来,再无迟疑,道:“我们江湖中人,自然喜欢兵器。而我又擅使剑,本也不难猜。”   上官逸阳瞟向不远处横陈在桌上的一柄宝剑,道:“据我所知,你这柄剑已属天下难寻的利器。”   木槿微扬起头,目光中不无骄傲:“这是我比武所得,自然宝贵。可是……”   “可是,终究不能满足,恨不得天下所有宝剑皆归你所有?”   木槿道:“好奇心总是有的,不过也只是想见识见识。我只一个人,一双手,要那么多宝剑做什么?”   上官逸阳戏谑道:“开铁匠铺啊!挂上‘天下第一’的牌匾,一世衣食无忧!”   木槿笑着横了他一眼,嗔道:“不正经!”   上官逸阳突然正色道:“我应下了。”他握住木槿的手,两人一齐下床。他走到书案后,研磨,提笔,口中道:“上官逸阳欠木槿‘天下第一宝剑’一柄。”龙飞凤舞的十五个字。写好了,折好,郑重塞到木槿手心,上官逸阳又道:“欠你的。”   木槿哑然失笑:“‘天下第一宝剑’是什么剑?怎么我闯荡江湖多年,从不曾听过?”   上官逸阳不以为意:“我写了下来,自然是有。早晚还你!”   木槿捏着那张字条,抬起手臂,摇了摇,道:“你自己写下的,我当真了!”   “要不要签字画押?”上官逸阳作势欲咬右手拇指。   “不是要成亲么?也能见血的?”木槿俏脸一红,转过身去。   上官逸阳拥了她入怀:“这一次,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再不会少。总也算,了了我一件心事。”   “怎么大少爷一直将这件事记在心上?”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细微处方能知真心。这是大事……再小的事,关乎到你,我也记得。”   木槿心中一柔,转过身来,踮起脚,轻吻他唇瓣,蜻蜓点水一般。   上官逸阳右手抚上她背脊,木槿却轻轻摇了摇头,右手食指竖在他嘴前:“纵/欲过度,并非好事。我累了……”   上官逸阳轻声叹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第 32 章   马厩里,云姝轻轻抚着她那匹果下马的鬃毛,目光中满是喜爱。郑仲走了过来,手中拿着坐垫。   云姝眉心一蹙,左足点地,先自跃身上马,朝着郑仲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仿似在说:没我快吧!能奈我何?   郑仲轻哼一声,将那坐垫绑在了自己那匹马上。   “喂!”云姝即刻便不依了:“郑小二,你故意的是不是?”   郑仲佯作不解,仰起头看着云姝,问道:“怎么了?”   “好了不起么?”云姝狠狠白了他一眼,一扯缰绳,马儿‘哒哒哒’向前去了。   郑仲笑着摇了摇头,也翻身上马,双腿夹了夹马腹,赶了上去。   云姝又瞪了他一眼:“二爷你有本事别跟着我呀!”   “我并未跟着你啊。”郑仲道:“筹备公子婚礼,本是夫人交代给我的事。带着你,是怕我不在时,你会在这谷中惹麻烦,尤其是去招惹本不该招惹的人。确切说来,我不想再接你的锅。”   云姝哼了一声,不接他的话。   郑仲又道:“夫人将这匹果下马给了你,是盼你能乖乖听我的话。”   “我几时……”‘几时不听你的话……’却又固执,话只说了一半,云姝撅起嘴来。   郑仲轻声一笑,便也不再多说,两人并行出谷。   集市上很热闹,云姝忘性好,很快不记得那坐垫的事。郑仲先自走进一间酒铺,订下了几十坛陈年老酒,约好了取酒之期。走出铺子时,却见云姝牵着两匹马站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子前。   摊子老板是个和善的大叔,见云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摆在桌上的猴头,笑道:“小姑娘喜欢?”   云姝平生最恨人叫她小姑娘,只见她目露寒光,右手已握成拳,看家本事就要使将出来。   郑仲叹了口气,快步走到她身后,轻抚上她肩膀,却含笑对着那老板,道:“我家妹子喜欢,这面具我买了。”   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那老板却道:“十个铜板就好,公子给多了。”   郑仲笑道:“多余的,给你压惊。”不待那老板回过神来,他已握住云姝的手向前走去。   云姝心里不服,嘴上道:“那人叫我小姑娘!”   “说你年轻不好么?”   “我不许!”云姝越想越气,左手用力便要挣出郑仲掌心。   郑仲忙又握她手腕,四目相对,却见她红了眼睛。   “你怎么了?”郑仲有些慌,云姝极少哭鼻子。往日里,总也有人叫她小姑娘,也从未见她如今日这般失态。虽然叫她小姑娘那人,一般的下场会比较惨。郑仲想了想,又道:“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   云姝吸了吸鼻子,右手拿着的猴头面具被她用力扔在地上,总觉不够解气,狠狠踩了上去,踩烂了,方才作罢。一边踩,嘴里一边嘟囔着:“让你叫我小姑娘!让你叫我小姑娘!”   郑仲重重叹了口气,道:“走吧,去成衣铺给你买套新衣衫,可高兴了?”   “当真?”终究有些小孩子脾性,云姝原本苦着的一张脸立时开了花。   郑仲无奈,道:“当真!行婚嫁之礼,是要有凤冠霞帔的。我想着,买了布料,请师傅入谷为公子和少夫人量身去做为好。”   云姝眼珠儿一转,道:“我也要凤冠霞帔!”   “你?”郑仲心中不无惆怅,却仍旧笑着道:“人家成亲,你凑什么热闹?你是想做公子的新娘子么?”   云姝哼了一声,道:“谁稀罕!他不过仗着自个儿是夫人的儿子,又哪里比得过……”她咬紧口唇,话又只说了一半。   郑仲心下了然,紧紧握住云姝的手,四周看了看,路右侧不远处,一棵古树参天而立。他拉着云姝走了过去,道:“总不能一直叫你牵着马。一个‘小姑娘’牵着两匹马走在街上,太过引人注目了。”   云姝瞪了他一眼,心知他故意叫她‘小姑娘’。眼瞅着郑仲将两匹马系在同一棵古树上,她不由得有些担忧:“二哥,万一……”   “不会!”郑仲早猜到她心中所想,拉着她的手向成衣铺走去,路上解释道:“咱们家的马,大哥精心训练过,识主也识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丢的。”   云姝调皮一笑,道:“大哥训练的,靠得住么?”   “胆子越发的大了,敢质疑大哥驯马的技术?”   云姝将头一扬:“我就是信不过!大哥太老实了,老实人驯出来的马又会机灵到哪儿去?”   “你是觉着自个儿机灵?”郑仲哑然而笑:“是调皮捣蛋吧。”   云姝白了他一眼,先自走进成衣铺。   少有女人不喜欢花花绿绿的衣裳,特立独行的,也总会爱一袭白衣,所谓白衣胜雪。云姝,算年纪,并不是女孩儿,也是个女人了。只可惜,店铺的老板娘又如何会当她是女人一般对待。郑仲有些头疼,也许,带她进成衣铺,本就是个错误。   此刻,云姝已跃身上了人家柜台,左脚踩在一匹碎花白布上,左手叉腰,侧身指着挂起来的一排衣裳,道:“这些,我这个身量的,每样一件!”   老板娘连忙作揖,道:“小姑娘,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您先下来啊……”   云姝一挥手中的马鞭,那老板娘吓得捂住头踉跄退后,脸色已有些发白。只听云姝问道:“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老板娘的一双手依旧捂在头上,身子微微颤抖,哆嗦着道:“小……”   鞭声又响。   老板娘终究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可再见过世面,这样被人用鞭子指着,对于一个丝毫不会功夫的人来说,都会害怕,她颤抖着声音,道:“姑娘……您,您……”   云姝一笑:“叫姑娘还差不多。”随即将马鞭卷在手上,跳将下来。   老板娘长长呼出一口气,忙又笑着迎了上去:“咱们店里的裁缝是这城中最好的,做出来的衣裳,包您满意。”   郑仲本站在门外,笑得很是无奈,见她总算适可而止,便将手负在身后,走了进来,含着笑,道:“老板娘,若是不知您铺子里的裁缝好,我们也不会来。”   老板娘笑道:“原来是郑爷……这位姑娘是……”她看着云姝,适才泛白的脸终于有了血色。   “舍妹云姝。”   老板娘笑道:“云姑娘厉害,险些拆了我这铺子。”   “有么?”云姝不以为意:“我刚刚对你还不够客气?”确实已有所收敛,如若不然,老板娘的脸上身上此刻怕是已挂了彩。   老板娘道:“够客气了!够客气了!”   郑仲走到方才被云姝踏过一脚的那匹布前,转过身径对那老板娘,道:“老板娘你财大气粗,总不会想我赔你?”   老板娘坐到铺中为客人准备的太师椅上,展平了裙摆,道:“郑爷一向讲理,何况,我们是做生意的铺子……”   云姝噘着嘴,手中马鞭又是一响。   有郑仲在,老板娘也不再怕。   岂料郑仲却道:“你适才说错了三个字,她只毁了你一匹布,的确给足了你面子。”在外人面前,无论如何他也是会维护云姝的,何况是在这样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板面前。   老板娘道:“那要看郑爷今天准备买些什么了。”   郑仲一笑,掏出一小块金子扔到老板娘手里,道:“谷中不日要办喜事,凤冠霞帔,奴仆们的新衫,婚嫁之礼所需布料,都需老板娘和铺内裁缝帮衬。”   老板娘掂了掂那块金子,走到柜台后,收在木匣中,脸上笑意更浓:“郑爷说‘帮衬’未免太过见外了。我铺中裁缝不日入谷,为府上量做新衣。”   郑仲轻轻颔首,道:“痛快!”随后握住云姝的手走出了铺子。   云姝心里开心,脸上也挂着笑,走得离那铺子远了些,她才道:“郑小二,算你有良心!”   郑仲正色道:“若是方才你毁了那卖面具的大叔的摊子,这银子我是一定会赔的。但是这老板娘,‘商人重利’啊,莫说毁了她一匹布,就是毁了她几匹,她也不会心疼。”   云姝突然住了足,眼珠儿一转,道:“那我再去毁她几匹!”转身便要往回走。   郑仲忙拉住她:“不听我话了?”   云姝扬起脸,道:“你说她什么‘商人重利’的啊!”   郑仲笑了,道:“方才你不毁多一些,现在再去,岂非要我白白送她一锭金子。”   云姝伸了伸舌头,又做了个鬼脸,决定这一次就先放过那老板娘,下一次么……她嘴角轻挑,刚刚要笑,又即刻板住脸。   郑仲了解她,摇了摇头,轻声一叹。   “你叹什么气?”   “为那老板娘叹气。”   “为她叹什么气?”   郑仲低垂了眼睑,道:“待谷中婚事一完,她那铺子恐怕要遭。”   云姝含笑问道:“你许不许?”   “我若说不许,你肯答应?”   云姝似是想了很久,才道:“那裁缝做的衣裳若是合我的意,这一次,暂且饶过。”   两人又说又闹,已走回到那课本该绑了两匹马的古树旁,古树仍在,可那两匹马却不见了。 ☆、第 33 章   云姝不停跺着脚,道:“都是你!说什么大哥驯的马识主也识途,不见了吧?不见了吧!”她气急了,一个跟头翻上了树,施展轻身功夫一攀到顶,却哪里见得到马的踪迹。   郑仲无奈,也只得飞身而上,拽住她右臂,两人又飞下树来。   云姝急的红了眼睛,道:“你说!怎么办?你那匹破马丢了也便罢了,我那匹马,我求了夫人好久,她才准我骑的!”正说如此,她的眼泪真就如珠子搬滚了下来。   郑仲叹了口气,道:“跺脚若是有用,你即便把这镇子跺塌了,我也绝不说半个‘不’字。”   云姝吸了吸鼻子,抬起右臂,用手背狠狠蹭了蹭脸颊,哽咽着道:“郑小二,我不管,是你带着我和马儿出来的,你得把它给我找回来!”   郑仲脸上写满了无奈,仍旧掏出帕子擦着她脸颊上挂着的泪珠,道:“三姑娘!你不仔细想想,你那马儿是寻常坐骑么?是任谁牵了都能走的?”   云姝仔细一想,郑仲所言不错,谷中骏马一向训练有素。前些日子,她央着大哥带她一齐驯马时,眼瞅着十几匹骏马撒了欢儿跑到踪影全无,大哥一个呼哨,马蹄声由远及近,那些马儿‘哒哒哒哒’跑了回来,一匹不少。她又吸了吸鼻子,道:“郑小二……你……你也像大哥一般能耐,一个呼哨,马儿们就能回来么?”   郑仲笑了,右手轻轻捏了捏她鼻尖,道:“你缠了大哥那么久,他竟未教你么?”   未待云姝辩驳,郑仲又轻身而起,攀到了那古树顶端。长长的一个呼哨之后,云姝突然觉着,世界安静了下来,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趴下身子,右耳紧紧贴着大地,只盼能快快听到马蹄声,越快越好。   郑仲跃身下树,瞧着云姝那焦急的模样,哭笑不得。终于,云姝道:“来了来了!马蹄声!二哥你也听一听啊!”声音中透着喜悦。   郑仲眼望北方,两匹骏马正飞奔而至。云姝的那匹马上,坐着个……老先生?两匹马越来越近,郑仲看清了,那马上坐着的的确是个长须白发的老人。云姝也已站起身来,俯下身子,用手掸了掸腿上的灰尘,抬头却见到自己的坐骑被一个老头儿骑在身下,她目露寒光,右足点地,便即跃起,正正落在那老头儿身后,抓了他散在身后的长发又跃起身,两人一同落在郑仲身前。郑仲本还笑着,见云姝跳坐到那马背上本也不以为意,可那老人竟也任由她拽着自己的头发,一起即落,眉头皱也不皱,想必是轻功极好,他不禁蹙起眉头。   只听云姝问道:“老头儿,是你偷了我的马?”   那老先生微微笑着,道:“方才这两匹马就绑在这棵树上,并无人看管,你凭什么说它是你的?无主之物,谁捡到了,便是谁的。”   云姝扬起脸,道:“我们吹了哨子,它听了哨声回来的,怎么就不是我们的?”   老先生道:“怎么就是听了你们的哨声回来的?我方才不过试试这马儿脚程如何,去而又返,很出奇么?”   “你!”云姝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眼前这老人,咬紧口唇,右手已攥成了拳头。   郑仲上前两步,将云姝挡在身后,躬身一揖,道:“老先生!”   老先生冷哼一声,道:“那小丫头说了,我是‘老头儿’,先生二字可当不起。”   云姝怒道:“你叫谁小丫头!”   郑仲回身对着云姝使了个眼色,重又对着那老先生,道:“舍妹不懂礼数,有冲撞老先生之处,还请您见谅。”他看着那两匹正在吃草的骏马,微一思忖,又道:“老先生行走江湖需要坐骑,这高头大马正合您用。”   老先生又哼一声,却挑了挑他花白的眉毛,道:“你这小子说话倒还中听。”   “郑小二……”云姝压低了声音唤他,又扯了扯他袖子。   郑仲却不理她,又对着那老先生道:“老先生,咱们萍水相逢,也算有缘。”   老先生冷着脸道:“我最讨厌旁人和我套近乎。”   郑仲仍旧笑着,低垂了眼睑,道:“我和舍妹不过是想请老先生到城中馆子里喝上一杯。”   “请我喝酒?”老先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郑仲看得出,那老先生听到‘酒’这个字后,目光中透出的兴奋,忙又躬身,道:“大凡这城中酒馆里有的,任先生喝个痛快,小可作陪。”   老先生道:“说好了,不准后悔!”人竟已朝着那城中最高的酒楼走去。   云姝默默跟在郑仲身后,低下头踢着地上的石子,一脸的不乐意。   郑仲慢下脚步,与云姝比肩而行,压低了声音,道:“得遇高人,是机缘,不可耍脾气。”   云姝也压低了声音,道:“这老头儿会是高人?郑小二,你眼睛是不是有问题?”   郑仲轻声叹息,旋即又问:“听不听话?”   云姝撇了撇嘴,心里老大不乐意,却又不得不听。   酒楼里,那老人不点菜,只点酒。方方正正的一张八仙桌上摆了十几坛陈年美酒,老人揭开泥封,贪婪地闻着酒的香气,一坛又一坛,不住赞道:“好酒!每一坛都是美酒!”   郑仲正拎起一坛酒,要倒进摆在桌上的瓷碗里,却突然被那老人止住了,老人也拎起了一坛,两人手中酒坛撞在一起,老人笑着说道:“年轻人,好眼力!够朋友!”一双眼睛又望向桌上的一坛坛美酒,赞道:“懂欣赏!”话一说完,迫不及待倒转酒坛,仰起头来,灌了下去。   郑仲眉毛一动,也将手中酒坛倒转。   云姝看的直了眼睛,这一老一青两个人,喝起酒来怎么像喝水一般,比那渴急了的牛灌得还要快。   酒乃穿肠毒/药,郑仲本不喜欢。平日里喝的不多,酒量也就不会好。可他既说了‘作陪’,‘退堂鼓’总也是不能打。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运起内功,将喝进腹中酒顺着左手小指逼出体外。云姝听见声响,站起身来瞧了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郑仲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又忙捂住嘴,眨了眨眼睛。那老人已喝完一坛,拎起下一坛。郑仲手中酒坛也已空了,正要拎起一坛满的,猛地被老人拽住手腕。   只听那老人道:“别再糟践好东西了。”一脸的埋怨,还侧过头狠狠横了他一眼。   郑仲本也不想再喝,乐得放下手中酒坛,坐了下来,叫那店伴上茶。   老人将一桌子陈年老酒灌进肚子,终于也坐下来,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浓重的酒气,他自己只觉得芳香四溢。   一路风尘,此刻终于舒坦了,他微微阖上双眼,问道:“你可是有事要求于我?事先说好,我并非神仙。”   郑仲道:“小可看得出,老先生即便并非神仙,见识也非常人可比。”   老人又问:“那又如何?”   郑仲抓住云姝的左腕,道:“舍妹身上有‘疾’,先生可看得出?”   老人睁开双眼,瞧着云姝,良久良久,才道:“你可听说过‘幽精’?”   郑仲重复着老人口中的那个词:“‘幽精’?”   “对!”老人轻轻颔首:“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即胎光、爽灵、幽精。”   郑仲点了点头,等着老人继续说下去。   老人又道:“胎光属天,爽灵属五行,幽精属地。这小丫头……”他又仔细瞧了瞧云姝,云姝却瞪了他一眼。老人也不以为意,叹道:“她三魂皆为杂邪所侵,幽精最甚。”   郑仲站起身来,一揖到地:“求老先生给个破解之法。”   老人道:“我并无什么破解之法,你却不一定没有啊……”他抬起右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道:“累了,这酒楼可有客房?”   郑仲知道,老人不会再多说一字。他唤来店伴,命那店伴架着老人上楼,他给老人结了酒钱房钱后,便拉着云姝走出了酒楼。   ‘她三魂皆为杂邪所侵……’这句话在郑仲脑海中久久回荡,一个可怕的想法浮了出来……   “郑小二!”云姝突然叫了他一声,“你方才说谁有疾?”   郑仲苦涩一笑,抚了抚云姝的后脑勺,随后将系在自己马鞍上的坐垫解下,系到了云姝的马上,含笑问道:“颠了一路,疼不疼?”   云姝嘻嘻一笑,将郑仲手臂搂进怀里,道:“我就知道,二哥你对我最好。”   郑仲望着云姝那水一般清澈的眼睛,她是他这一生中最爱的女人,现在却不得不当妹妹一般对待。终于明白,云姝的性子为何越来越怪,她身形样貌如孩童一般,恐怕也与三魂有关……   “二哥!”云姝唤了一声,“那老头儿酒后胡言,你还当真啊?”   郑仲回过神来,笑了笑,没说什么。   云姝又问:“还要再买什么么?”   郑仲想了想,道:“明日,我们再来。”    ☆、第 34 章   入夜,山谷西侧。   郑仲独自一人站在山头,山风吹起他的长袍,猎猎作响。他眉心紧锁,听着风声越来越响。那支玉箫被他握在手心,紧紧握着,他却并没有吹箫的意思。良久良久,风声越来越疾,他的眉心越蹙越紧,夹杂在风中的哀鸣之音越来越强烈,他终于将玉箫竖在嘴前。今日的箫声低沉却也不失婉转,良久良久,风声不止,郑仲阖上双眼,变了曲调。风声愈疾,箫声愈疾,饶是两旁的古树将根深深扎在石中,此刻也不免在这两种声浪的激荡之下剧烈摇晃,再过多半刻,恐怕就要被连根拔起。终于,风止……   郑仲轻声叹息,飞身而起,稳稳落在地上。他将玉箫别进腰中,双手负于身后,转过身朝着山谷东侧走去。过不多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开口说道:“是朋友,还请现身。”   黑暗中,果然走出了一人,只听那人说道:“郑公子果然心细如发。”是个女人的声音。   郑仲转过身来,拱手一揖,道:“少夫人。”   那人正是木槿,她走上前来,笑道:“在你之前,还从不曾有人这样称呼过我。”   郑仲也道:“在这谷中,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唤我郑公子。少夫人叫我阿仲便好。”   木槿低垂了眼睑,旋即含笑望着郑仲,道:“闲来无事,一起走一走?”   郑仲抬起头看着高高挂在空中的月亮,道:“时候不早了,阿仲送少夫人回客房。”   木槿轻轻颔首。   两人并行在路上,木槿开口道:“你问也不问?”   郑仲奇道:“少夫人想我问些什么?”   木槿道:“问一问,我这个时候,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郑仲笑道:“这山谷是夫人的地方,自然也是公子和少夫人的地方。少夫人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轮不到阿仲开口相询。”   木槿轻轻颔首,一时之间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想了又想,也许越是直接的方法越是有效,便道:“方才,我听到你在吹箫。”   郑仲道:“吹得不好,让少夫人见笑了。”   木槿道:“那阵妖风……是妖风吧?”   郑仲笑道:“早在您和公子入谷当日,我便说过,夜间谷中风大。”   滴水不漏……木槿轻咬下唇,眼波一转,又道:“箫声止而风止,恐怕不止是山风那么简单?”   郑仲却道:“少了风声,阿仲自然也不愿再吹箫了。”   这哑谜实在是打不下去了,木槿暗暗横了他一眼,已至桃林,她沉下脸道:“既然山风已止,余下的路,郑公子不必再送。”   郑仲微微躬身。   木槿忍不住又横了他一眼,转过身走进桃林。   郑仲望着木槿的背影,苦涩一笑,摇了摇头。她的夫婿与夫人血脉相连,倘若他所想不错,还能指望着她会帮自己么。   客房里,上官逸阳头枕双臂,睁着双眼,耳听得木门声响,便即闭上眼睛。   木槿解下披在身上的斗篷,挂在一旁,脱了衣裳上床。正欲吹熄蜡烛,眼角余光瞥见上官逸阳的睫毛轻轻颤抖,她抿唇浅笑,道:“既然醒了,又何必装睡?”   上官逸阳故意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半坐起身,揽住木槿,道:“你吵醒我了。”便即将头窝在她颈中。   木槿忙将他推开,嗔道:“我身上凉。”   上官逸阳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左手上下摩挲着她左臂,含着笑,问道:“还凉么?”   木槿也笑着白了他一眼。   上官逸阳却道:“几更天了?程女侠还要跑出去找不痛快?”   木槿侧过头看着他,问道:“你又知道我找了不痛快?”   上官逸阳剑眉一挑,左手抓住她右腕,在她右手掌心也写下了一个‘西’字。   木槿低垂了眼睑,轻轻颔首。   上官逸阳又道:“吃了闭门羹?”   “‘闭门’倒也不至于……”只不过,他只言片语也不愿多说就是了。   “何苦来哉……”上官逸阳有些心疼,“你若是生了病,还要‘劳烦’我照料。”   木槿轻声一哼:“只许我照料你,要你照料我,大少爷不乐意了?”   上官逸阳忙道:“我倒是求之不得。只怕照料不好……”顿了一顿,他正了神色,道:“我夫人亲自出马,总也不会空手而回。”   木槿自嘲道:“只带了一肚子气回来,你说算不算空手?”   “郑仲胆敢气你?”   “我自找的!”她侧过身躺了下去,背对着上官逸阳,紧紧闭上双眼。   上官逸阳道:“一口气憋在心里,会不舒服。”见她并不接话,他又道:“为了个不相干的人,你忍心见我心疼?”   木槿笑出声儿来,侧转过身,将头枕在上官逸阳的腿上,问道:“你心疼了?”   “岂止心疼!”上官逸阳轻轻抚着她脸颊,“我恨不得即刻抓了那个郑仲过来向你赔罪。”   “要人家赔什么罪?”木槿横了他一眼,“我自讨没趣,自不量力。”   上官逸阳转了转眼珠儿,道:“你出去这么久,有些事,发现了,不能对我讲?”   木槿将头微扬,含笑却问:“你知道我是几时出去的?”   上官逸阳打了个哈哈:“总归是在我睡着之后。”   “你不曾睡着!”木槿语气很是笃定,随即戏谑道:“大少爷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程木槿!”上官逸阳压低了声音:“我……”   “你好歹是我夫婿么……”木槿嫣然一笑:“逸阳,你该清楚,但凡这屋子里有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我都不会驳了你面子。”   上官逸阳轻抚着木槿的长发,笑道:“我自然知道!我家木槿不止是个潇洒爽朗的江湖女子,更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女人。”   “大少爷这句话倒真是过誉了。”   “我不觉得啊!”上官逸阳不以为意,“说真的,什么发现都没有?”   木槿低垂了眼睑,道:“没有!”那阵妖风之中夹杂着的哀鸣之音,现在想来,还觉毛骨悚然。不像是某种怪兽的声音,更像是,人……木槿伸开双臂搂住上官逸阳的腰,紧紧搂着。   上官逸阳轻轻抚着木槿背脊,显然,有些事她知道了,但是并不想说。她不说,自然有不说的理由,他也不会逼问。   “喂!”良久良久,他低首看着被木槿枕在头下的那条腿,道:“麻了……”   木槿轻笑出声,半坐起身,抬起右手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头发。   上官逸阳自行揉着那条腿,不由抱怨:“理也不理,狠心的女人。”   木槿掩住嘴打了个哈欠,一双眼睛朦朦胧胧的,道:“逸阳,我累了……”不止是身体上的累,身心俱疲。   上官逸阳的那颗心即刻疼了起来,埋怨道:“下次再不许一个人跑出去了。”   木槿已躺了下去,眯着眼睛,道:“谁叫你不拉住我。”   上官逸阳也躺到木槿身边,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是我错。”   第二日一早,郑仲天不亮便即起身,先云姝一步,来到马厩,给她那匹马的马鞍换了个厚一些的坐垫。   云姝揉着屁股走了过来,不停打着哈欠,走到郑仲身前,伸了个懒腰,迷糊着道:“二哥早……”   郑仲哼笑一声,也道:“三妹早。”   云姝哭丧着脸,道:“郑小二,我屁股疼。”   “是不是自找的?”   云姝一下子睁大了原本眯着的眼睛,狠狠瞪了郑仲一眼,道:“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谁见不得你好?”郑仲将左手负在身后,稳稳扎了个马步,右臂平平伸出,掌心向上。   云姝即刻笑开了花,跃身退后了几丈,助跑,右足点地,飞身而起,借了郑仲手掌的力道,又跃高了几丈,在空中连续翻了十几个跟头之后,稳稳落在地上,回过头来,一脸的骄傲:“怎么样?”   郑仲轻轻颔首,勉强道:“差强人意……”   “这样还‘差强人意’?”原本笑得花开一样的脸,即刻蔫了,她苦着脸道:“郑小二你总是瞧不起我。”   “并非我瞧不起你。”郑仲走到她身边,摸着她竖起的辫子,道:“只是,做人切不可太过骄傲。你的轻功本就不差,用来逃命便好,不可炫耀,不可与人比试。三妹……”郑仲思忖着又道:“任何时候,保命最重要,你可能明白?”   云姝笑道:“有你在,我不用怕的。”   郑仲心中无奈,轻轻摇了摇头。随后拉出了她那匹小马,拍了拍马鞍上的新坐垫,道:“试一试?”   云姝又笑了,跃身上马,上下掂了掂,道:“舒服!”   郑仲哼了一声,道:“鬼丫头。”   其时太阳初升,露珠仍挂在绿叶上,珍珠一般大小,落到地上,‘啪’的一声。云姝与郑仲二人并辔而行,云姝侧过头问道:“今儿个去哪儿玩儿?”   郑仲道:“去找那老人家。”    ☆、第 35 章   酒楼外,郑仲与云姝二人将手中马缰交给店伴。云姝不忘嘱咐道:“安顿好我的马!若有差池……”她瞪着那店伴,伸平右手在脖颈前作势一抹。   那店伴忙陪着笑道:“云姑娘放心,您的马,小的照料,绝出不了半分差池。”   云姝瞟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见那店伴牵着两匹马向马厩走去,郑仲侧过头看着云姝,问道:“你唬他作什么?”   “我没有唬他啊。”云姝眨巴着眼睛道:“我那马若是真的不见了,我一定会‘咔擦’了他……”她挑了挑眉毛,先郑仲一步走进酒楼。   郑仲心中无奈,也只是摇了摇头,跟在云姝身后。   酒楼老板见到郑仲,亲自迎了出来,一拱手,道:“郑爷。”   郑仲一揖还礼,道:“黄老板好。”   那黄老板道:“昨儿个我不在,店中伙计有照料不周之处,还请郑爷见谅。”   郑仲笑道:“来这店里的,都是你的贵客,怎么我就与他们不同么?”   黄老板也笑了:“有些不同,你是郑爷啊。”   郑仲不再与他寒暄:“昨儿个我下的订,切不可耽误时候。”   黄老板点了点头:“谷中用酒,小店不敢稍有差池。冒昧问一句,是有喜事?”   郑仲轻轻颔首。   黄老板道:“不知黄某可能有幸讨一杯喜酒?”   郑仲低垂了眼睑,道:“谷中这场喜事,并未准备请外客,还请黄老板见谅。”   那黄老板本也是客套,听郑仲如此说,他笑着道:“既是如此,黄某也只好送上几坛酒,以表心意了。”   郑仲又拱了手,道:“郑某先行谢过。”   “喂!”云姝听得不耐烦了,径对那黄老板道:“昨儿个那酒鬼老头儿呢?可睡醒了?”   “云姝!”郑仲低声一喝,对着黄老板道:“舍妹不懂礼数……”   黄老板道:“云姑娘性子直爽,黄某很是欣赏。”   云姝听那黄老板称赞自己,心中自然高兴,一双眼睛望向郑仲,挑了挑眉毛。   郑仲无奈一笑,径对着黄老板,又道:“昨儿个郑某带了位老先生来喝酒,店伴可说与你听了?”   黄老板轻轻颔首:“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郑仲也点了点头:“他昨儿个喝了不少,此刻可还睡着?”   “人老了觉少!”这声音是从二楼客房里传出来的,中气十足。   郑仲看向那黄老板。   黄老板笑道:“老先生想必要请郑爷和云姑娘上楼一叙。”   郑仲轻轻颔首,朝着黄老板一拱手,便握住云姝的手腕拾级而上。   客房里,老先生已穿好了衣衫,正欲束发,听见木门声响,侧转过头,瞧了过去,见到云姝,仿似见到了救星,忙道:“小姑娘,快过来给老头儿束发!”   若非一只手被郑仲紧紧攥住,云姝便欲跃身而起,骑到那老头儿肩头,狠狠教训他一顿。   “怎么?”老先生见云姝紧紧咬住口唇,目光中满是怒意,却笑道:“你叫我‘老头儿’,我唤你‘小姑娘’,咱们打平了啊!谁也不欠谁的……”   云姝转了眼珠儿一想,他说的倒也不错。于是走上前去,冷着脸,问道:“你不会束发?”   老先生将手中发带递了过去,道:“‘老头儿’一向随性,若非料到‘小姑娘’要来,胡乱扎一扎也就是了。”   “真是个‘糟老头儿’!”云姝虽是这样说着,却已伸手接过老先生递过来的棕色发带。   岂料那老先生还是个讲究人,他站起身来,抻平了衣衫,走到铜镜前落了座,腰板挺得笔直。   云姝忍不住横了他一眼,侧过头看着郑仲。   郑仲轻轻颔首。   云姝轻声叹息,拿起桌上的篦子,一下一下梳着老先生的白发,偶尔起了坏心,狠狠扯上几下,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那老人竟也不恼,眉心皱也不皱一下。果然‘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云姝扯的毫无成就感,也便不扯了。   那老先生含着笑,透过铜镜望向郑仲,道:“我说过,我并无破解之法。”   郑仲拱手一揖,道:“郑仲此来,是想请教一种炼药之法。”   “哦?”   郑仲直言道:“老先生日前提到了‘三魂七魄’,郑仲想问,‘三魂七魄’可能入药?”   老先生道:“世间万物皆可入药。”   郑仲轻轻颔首,又道:“若是‘恶灵’入药……”   老先生道:“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吃什么补什么’么?”   云姝一下子笑出声儿来:“老头儿,你当郑小二小孩儿一般糊弄啊?还‘吃什么补什么’?你吃了猪头肉,怎么不见你长个猪头出来?”   那老先生也笑了,倏忽板下脸来,道:“小女娃儿不懂事,不许瞎说!”   云姝瞪了他一眼,左手握拳,提起来,作势挥了出去,想要吓他一吓。   那老先生眼睛眨也不眨,只是道:“束发!”   云姝撇了嘴,拿起发带,系了上去。   老先生见自己的一头银发已被云姝竖的整整齐齐,便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道:“昨儿个那几坛子老酒,酒劲儿可是不小。”   郑仲轻声一笑,不多说一字。   老先生又道:“‘恶灵’入药,也并非不可。只是……”   “只是?”   老先生道:“日积月累的‘恶’会积聚在服药人体内,长此以往,治病不难,心性许是会大变。”   郑仲轻轻颔首,目光渐变深邃。   老先生又道:“这小姑娘的三魂怕是去做了净化。”   “净化?”郑仲眉心深锁。   老先生轻轻颔首:“我言止于此,年轻人的路还是要你们年轻人自己走。”   郑仲一揖到地:“老先生已为郑仲解惑,大恩大德,郑仲永世不忘。”   老先生冷冷一哼,道:“永世不忘?你能活几世?”他又深深瞧了云姝一眼,目光中透着一丝惋惜,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转身下了楼。   郑仲与云姝二人站在窗前,那老人去的很快,只一瞬间,便已踪影全无。   云姝不由赞道:“郑小二你好眼力!这老头儿的轻功比我高啊!”   ‘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郑仲轻声一叹,却再没有心情同她逗趣。   两人并辔缓缓而行,良久良久,云姝开口问道:“咱们就回谷去?”   郑仲本在愣神,微微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云姝撇着嘴,气道:“什么也没说!”   “哦。”郑仲夹了夹马腹,催着马儿快一些走。   云姝越想越气,怒道:“怎么那老头儿勾了你的魂儿么?”   郑仲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方才那老先生所言,你一丝一毫也未上心?”   “净化么……”云姝竟似全不在乎,侧过头问郑仲:“郑小二,那老头儿若是所言不错,我算不算积了德?”她竟还能笑,那抹笑里没有伤心,没有难过,竟是那样的坦然,那样的没有心机。   郑仲苦涩一笑:“算吧……上苍可怜你,会对你好的。”   “我才不稀罕!”云姝一噘嘴,又嘻嘻笑了:“只要郑小二待我好,旁的我都不在乎!你不是也不在乎我现在的样子?”   “傻丫头!”郑仲笑着横了她一眼:“你可知三魂于一个人而言,有多重要?”   云姝道:“我只问你,我会死么?”   郑仲摇了摇头,却道:“有些时候,对于一个人而言,死其实并非最痛苦的事。”   云姝眨了眨眼睛,想了许久,才道:“我却觉着,没有什么事会比死更惨。活着,总是更好一些……”   郑仲又摇了摇头,道:“你啊,不识愁滋味……”   云姝笑着问道:“‘愁’能吃么?什么味儿的?”   “‘愁’的味道……”郑仲竟真的思索起来:“也许,和苦差不多罢。”   云姝吐了吐舌头:“我觉着我现在挺好,既无性命之忧,还能‘肆意妄为’。”   “你竟也知道你在‘肆意妄为’么?”   云姝将头一扬,道:“反正有你在,我怕什么?”   “若是我不在呢?”脱口而出的话,竟也吓了自己一跳,郑仲不明白,脑子里怎么就蹦出这样一句话来。   云姝蹙起眉头:“你不在?预备去哪儿?不带着我么?”   “有些地方只能一个人去。”   “什么地方?”云姝紧追不舍。   郑仲心中无奈,这世上千万条路都可带着她走,只有那唯一一条路,他舍不得也不能带着她同去。良久良久,郑仲摇了摇头,须臾扬起马鞭,指着不远处的铁匠铺,道:“咱们去那儿。”   云姝不由抱怨:“话又说一半儿。”   郑仲道:“话说一半,留有余地。另外那一半,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听到。”   “好吧……”云姝轻身而起,跃下马来,扬起头瞧着郑仲,道:“去铁匠铺,买匕首给我?”   郑仲也跃下马来,牵着马缰,与云姝比肩而行,道:“你不是一向喜欢你那小石头子儿么?怎么想起要匕首了?”    ☆、第 36 章   云姝将头一扬,问道:“你买是不买?”   郑仲笑了:“买!我几时拒绝过你?只是……”   “只是什么?”云姝不乐意了,眉心都皱到了一起,道:“不许说只是!这世上只有我不想做的,还没有我不能做的!”她大多时候虽说胡搅蛮缠,蛮不讲理,可终究是聪明伶俐的。郑仲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她滥伤无辜,她又岂会不知。可是,有些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   郑仲轻哼一声,终究拿他这个‘妹妹’毫无办法。   云姝突然挡在郑仲身前,踮起脚尖,勉强与他四目相对,道:“往后,也不准再哼,好像你有多嫌弃我一样!”   郑仲抬起左手捏着她束起的长发,笑道:“不嫌弃你!我疼你爱你还来不及,又哪里会嫌弃你。”   云姝笑了,别过头去,晕生双颊。原来,她也是会害羞的……   郑仲握起她右手,两人比肩走进铁匠铺。各式各样的兵器,直看得云姝眼花缭乱,她迫不及待抽了柄匕首出鞘,银光一闪,刀锋犀利。她心里喜欢,轻咬下唇,偷眼瞧了瞧郑仲,见他此刻正在一排排宝剑前踱步,她轻身便要跃起,准备将手中匕首横在铁匠颈前。岂料郑仲突然轻身后跃,紧紧抓住了她手腕,道:“我就知道,来到这种地方,你必定不肯安分。”   却听那背对他二人,此刻正在锻剑的铁匠道:“不碍的,她伤不到我。”声音喑哑异常。   云姝听到了,一个激灵,忙抱着双臂上下摩挲,看向郑仲,吐了吐舌头。   郑仲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见她撅起嘴耷拉下脑袋,勉强点了点头,这才握了她的手一齐走向那横陈着数柄宝剑的木桌子前面。   只听云姝说道:“你一向不喜欢用剑,怎么总看啊?”   郑仲道:“并非买来自用。”   云姝挑了挑眉毛,板起脸,拉着长音问道:“那你买给谁啊?”   郑仲回道:“买给少夫人。”   云姝扬起头看了他一眼,嘟起嘴没再说什么,看样子是生气了。   郑仲笑了:“是夫人吩咐的。”   她板着的一张脸即刻缓了下来,眼珠儿一转,又问道:“夫人叫你给程木槿买佩剑?我不信……”她缓缓摇着头。   郑仲道:“上官家娶媳妇,总要有件像样的聘礼。夫人只是命我出谷置办,至于究竟要买些什么……”他轻轻一笑,却问云姝,道:“你们习武的女孩子喜欢什么?”   云姝抿嘴一笑:“我喜欢小石头子儿,弹珠也很好……”又低头看了看手心里握着的匕首,道:“这匕首也好。”   郑仲含着笑横了她一眼,摇着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随后握起离着他最近的一柄宝剑,抽了出鞘,森寒的一道银光一闪即逝。他眉心微微蹙起,道:“好冷的剑。”   “它叫‘寒光’,你眼力很好。”那铁匠又开了口。   云姝听到那铁匠的嗓音,恨不能捂上耳朵。   郑仲望了那铁匠一眼,收剑入鞘,对着云姝道:“大喜的日子,‘寒光’不吉利。”   那铁匠又开了口,道:“剑,是利器,本身也没有多么吉利。公子想置办聘礼,恐怕是走错了地方。”   郑仲却不理他,又握了一柄剑在手,较之方才那一柄,这一柄轻了许多。他抽剑出鞘,剑身‘突突’的颤抖。   未待郑仲开口,云姝已道:“软剑!”语调中满是激动之情。   郑仲也道:“好剑!”   “那是‘游龙’!”铁匠手中动作不停,不必转身,他竟可辨得出郑仲手中握的是哪一柄剑。   只听郑仲道:“‘翩若游龙’,贴切。”   铁匠哼笑一声。   郑仲微微一怔,收剑入鞘。   铁匠终于打完了手中那柄剑,握了剑柄,竖起剑身。即便站在他身后,也能瞧见他点了点头,想必是对刚刚铸成的这柄剑很是满意。   只听郑仲道:“我想买你手中的这一柄。”   “看也不看,试也不试,就想买么?”铁匠终于转过身来,自他右额至左侧耳根,好长的一道疤,一缕长发挡在耳前,黑发中夹杂着白发,神情有些可怖。云姝见到那铁匠正脸,不由自主‘啊!’了一声,两只手捂住眼睛。郑仲轻轻揽住她肩膀,以示安慰。   “吓到你了?” 那铁匠也不在意,反转手中长剑,将剑柄递给郑仲,道:“你是如何看中它的?”   郑仲接剑在手,凝视着剑身,道:“这剑好就好在,尚未定性。”   “定性?”铁匠竟也听得有些糊涂,一柄剑还需要‘定性’么?   郑仲轻轻颔首,道:“‘寒光’、‘游龙’……定了性的剑就像……”他仔细想了想,道:“就像长大成人一般,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使剑的人再怎么变,剑中寒意难除。”   铁匠眉头微锁,似在仔细思索,良久,轻轻颔首。   “所以……”郑仲竖起手中宝剑,剑尖直指向上,“一柄刚刚铸好的利剑,最是难求。”   铁匠问道:“有人说,一柄剑出名与否,皆因其主……你不曾这样想过?”   郑仲却道:“好剑终究是好剑,不论认谁为主,都是好剑。”   铁匠轻轻颔首:“难得这江湖中还有你这样的人……”他白眉一挑,道:“这剑,我卖你了。”   郑仲收剑入鞘,一拱手道:“先行谢过!”随后掏出了一袋银子,扔到那铁匠手中,道:“一柄剑,一把匕首,够是不够?”   铁匠右手托着那包银子,掂了掂,道:“你是识货的,卖给识货的人,多少也不亏。”   郑仲点头一笑,又道:“可有像样的盒子?”   铁匠将一包银子揣进怀里,走到远处的立柜前,打了开来,侧转过身,对着郑仲二人道:“你们挑吧。”随即掀起帘子,向后屋走去。   郑仲挑了挑眉毛,径对云姝道:“挑个好看些的。”   云姝扬起头,笑道:“好嘞!”却又哪里挑的出,良久良久,才勉强捡出个不算破的,云姝咬着口唇,道:“凑合么?”   郑仲也很无奈,只得点了点头。随后握了云姝的手,走出铁匠铺。两人翻身上马,缓缓行着,一时无话。   良久良久,云姝开口问道:“郑小二,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要买这柄剑给她?”   郑仲道:“我猜的。”   云姝道:“猜什么啊?”   郑仲道:“少夫人是江湖侠女,一般的胭脂花粉想必是瞧不上眼。金银珠宝,上官家又着实不缺。最为主要的是,我见她手中握了剑。”   “人家有了你还送?”云姝白了他一眼。   郑仲含笑问道:“你若是爱极了一样物事,难道不会想着要遍寻天下,见到它所有的样子方才甘心么?”   “那我会累死!”云姝拽了拽缰绳,缓下马速:“我喜欢石头啊,可这世上的石头那么那么多,难不成我都要捡回谷中藏着么?夫人恐怕会骂死我!”   郑仲轻哼一声,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说过不许再哼!”   郑仲侧过头,微一躬身,道:“是,三姑娘!”   云姝笑了,将头一扬,目光中满是喜悦。良久良久,她嘴边的那抹笑突然消失了,低声唤道:“二哥……”她竟犹豫起来,仿似要说的这件事,很难出口。   郑仲戏谑道:“想说什么?你不叫我‘郑小二’,突然叫我二哥,有点儿不适应。”   “贱骨头!”云姝低声骂了一句,又犹豫了一阵,方才开口道:“往后,什么‘三魂’的事,不要再理好不好?”   郑仲的一张脸突然沉了下去,道:“这事,你不要管。”凛然有威的一句话,听得云姝一怔。   她嗫喏着:“不是与我有关么……”   “再说一遍,这事,你最好忘了,在谁面前也不可提起。”   云姝突然执拗起来:“我不提可以,凭什么你去管?你也不许管!”   “我是你二哥……”郑仲柔声道:“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云姝扬起头看着郑仲,郑重说道:“也是我最爱的人。”   郑仲心里感动,道:“所以……”   “所以你不许再管!”云姝咬着下唇,道:“我坏了一点儿,你又不是不喜欢我了,所以我不在乎,那你还要在乎么?”   郑仲握住缰绳的那只手紧攥成拳,死死咬住口唇,他可以不在乎云姝的样子,不在乎云姝的性情,可是,扪心自问,倘若救出她三魂,可使她恢复如初,他难道不该拼尽全力试一试么?   云姝又问道:“说话啊,你还要在乎么?”   “我……”他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在乎。”   “那便是了。”她嘻嘻一笑:“我做了坏事儿,有你兜着,我开心了,你也不必不开心,这样下去不是很好么。”   “你也知道你做了坏事?”   “也没有很坏么……”她嘟起嘴,不再多说。   郑仲轻叹一声,双腿夹了夹马腹,两人朝着山谷方向疾驰而去。    ☆、第 37 章   婚期订在初八,为表重视,夫人提议,婚前上官逸阳搬到山谷北侧的小楼里,跟她住在一起。初八当天,上官逸阳着新郎服迎娶木槿,当晚,两人方可见面。   “简直荒谬!”上官逸阳将手中茶盏重重撂在桌上,力度过大,里面的茶水也撒了出来,“我不过想着重行嫁娶之礼,给你体面。她可倒好,竟而限制你我二人的自由。”   木槿嫣然一笑,道:“要行礼,是你提的。娘她不过依照习俗办事,怎么你会不愿呢?”   上官逸阳将她左手拢进掌心,凝视着她双眼,问道:“你可愿意?”   木槿低垂了眼睑,将头微侧,并不回他。她又怎会愿意,这一次再见,她只盼自己能永远守在他身边,一时一刻也不再离开。   上官逸阳叹道:“程女侠,袒露心声有这样难么?你可知道,我有多想听你亲口说出‘不愿’二字。”   木槿扬起脸来,道:“你既已料到,又何须我说出口。”   “累!”上官逸阳双手握住茶盏,逆时针转动着,道:“你聪明,我也不蠢,两个聪明人在一起,有些时候真是累……”   木槿轻笑出声,双手抚在上官逸阳手上,认真说道:“逸阳,我不愿意。”   上官逸阳开口问道:“那你方才不当着她的面说?”   木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耐着性子道:“我虽唤她做娘,可她毕竟是你的生身母亲。何况……”她脸色微微一沉:“她见到我,并不那么欢喜。我又如何能说出口?”   上官逸阳笑了:“你该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儿的。”   木槿左臂弯曲,手肘支在桌上,以手加额,重重叹了一口气。   上官逸阳问道:“怎么?”   木槿苦涩一笑,道:“要命。”   上官逸阳不解。   木槿又道:“大少爷你当真聪明?怎么在这件事上不见半点儿灵光呢?”   上官逸阳正色道:“我并非戏子,在人前做戏太难。我更不会在她面前装作不在乎你。木槿,她既然是我娘,我爱的人,她应该也必须接受。”   木槿直视着上官逸阳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目光中透着深情,透着执拗。她情不自禁伸臂搂住他腰,将一张俏脸贴紧他胸膛。   上官逸阳轻抚着木槿背脊,道:“时光宝贵,我们哪有闲暇在他人面前做戏。我只怕,爱你还来不及。”   木槿嗔道:“傻子。”   “我爱自家媳妇儿,傻在哪儿了?”   木槿叹道:“你不傻,是我傻。竟会想着叫你不要理我,真是不该。”   上官逸阳微低下头,直视着木槿双眼,问道:“知道错了?”   木槿秀眉轻挑,道:“大少爷想怎样?”   上官逸阳目光中露出一丝狡黠,道:“错了,不该罚么?”   木槿即刻松开搂着上官逸阳的双臂,跃身向后,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微含怒色。   上官逸阳抿住嘴,堪堪忍住笑意,道:“你以为我想怎么罚你。”   木槿脸颊泛起红晕,自她认识上官逸阳起,他的‘罚’就只有一种。当年,在那片与他初次相见的桃林中,他双臂搭在她肩头,竟胡搅蛮缠到要她补偿初时她狠心拔剑伤了他手之过。后来,他双臂微微用力,她便贴紧了他胸膛,四目相对,他微低下头,吻上她唇瓣。   上官逸阳嘴角微挑,站起身来,走到木槿身前,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不逗你了。总之呢,行礼之前,我绝不搬走。八抬大轿抬我也不走,拽我也不走。即便她夜半下药将我迷倒扛走,我爬也是要爬回来的。”   木槿眼波流传,问道:“我几时需要你这般表忠心了?”   “苍天可鉴啊!”   木槿‘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摇着头。   客房外,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郑仲跟在她身后。   桃林中,夫人慢下步子,问道:“阿仲,我有没有不近人情?”   郑仲恭恭敬敬回道:“阿仲以为没有。”   夫人又问:“我待那程木槿,也没有么?”   “夫人爱子之心,阿仲能够体谅。我想……”他思忖着道:“少夫人也能体谅。”   “少夫人?”夫人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喃喃道:“上官家主母的位子上坐着的早已是她了。”语气中竟带有几分惆怅与不舍。   郑仲眼珠儿一转,道:“阿仲将准备送给少夫人的聘礼带了回谷。”   夫人含着笑,问道:“买了什么?”   郑仲道:“一柄刚刚锻好的宝剑。”   “哦?”夫人好奇心起。旋即想到她的逸阳看中的女人不但绝色倾城,功夫更是俊俏,便也觉得郑仲置办的聘礼,也许正合她心意。   山谷北侧,阁楼。   夫人抽剑出鞘,一道银光一闪即逝,不由赞道:“是柄好剑。”   郑仲微弓着身子候在一旁。   夫人又道:“阿仲,辛苦你了。”   郑仲道:“阿仲不敢。”   “我也辛苦啊!”云姝不知从哪儿跃了出来,笑嘻嘻站在夫人身前,道:“怎么夫人不夸我呢?”   “你?”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在谷外,你不给我捅娄子,我已该念‘阿弥陀佛’了。”   云姝嘟起嘴来,一脸的不高兴。   夫人叹了口气,脸上挂起一抹笑,道:“三姑娘也辛苦。”   云姝立刻笑了,扬起脸,道:“三姑娘不辛苦!”   夫人轻轻颔首,走到卧榻前,坐了下去,端起手畔茶杯,喝了口茶。   郑仲略作思忖,拱手一揖,道:“除这阁楼外,谷中屋子皆已布置完毕。”   夫人深深望了他一眼,道:“你是想问,这阁楼需不需要布置?”   郑仲道:“毕竟是行嫁娶之礼,郑仲不敢有丝毫马虎。”   夫人点了点头,却道:“这间阁楼,我亲自布置。”   郑仲低垂了眼睑,却也只得道:“是。”   “阿仲……”夫人思忖着,问道:“这一次出谷,可有奇遇?”   未待郑仲回话,云姝已抢着道:“我们……”   郑仲轻扯她衣袖,云姝眼珠儿一转,道:“我们去的那个铁匠铺,那铺子里的铁匠长的好丑,脸上斜斜的一道疤,声音也很哑,吓死人。”   “哦?”夫人又如何会看不到郑仲那小动作,却也只是轻声一笑,道:“有这样的事?想必咱们的三姑娘也不敢轻易上前‘冒犯’了?”   “我……”云姝一噘嘴,低声道:“我哪敢冒犯旁的人。”   夫人微一低头,道:“你们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郑仲握住云姝的手正要下楼,云姝却转过头,道:“夫人,下次再有出谷的活儿,记得叫我去啊。”   夫人轻轻颔首。听他二人已下了楼,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支起窗子,望着郑仲与云姝二人远去的背影,眉心渐渐蹙起,郑仲不希望云姝说出口的,究竟是什么事?会与那件事有关么……她掏出藏在袖中的钥匙,紧紧握在手心。   山谷东侧,云姝突然挡在郑仲身前,道:“你是不是觉着我傻?”   “嗯?”郑仲微微一怔,一时竟未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哪件事。   云姝轻身而起,侧坐到小路一侧的大石上,道:“你知不知道,你才是此地无银?”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瞧着不远处的小溪。   郑仲苦涩一笑,轻轻叹了口气,跳坐到她身边,道:“我以为……”   “以为什么?”云姝将头一扬:“以为我是傻的?郑小二我告诉你,我精明的很!”   “是么?”郑仲想,他方才,也许真的做错了。夫人,本就是个精明异常的女人,他微乎其微的动作,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你忘了那个‘糟老头儿’不好么?酒也请他喝了,我还为他束了发,到此为止吧。”   郑仲望着云姝,道:“我听你的,忘了那‘糟老头儿’的话。”   云姝眼珠儿一转,道:“在这谷中,咱俩是形影不离的,你忘不忘的,并没有所谓,我看着你就是。”她一跃而下,向着山谷东侧跑去,一阵风一般。   郑仲无奈,轻轻摇了摇头。心中却道:傻姑娘,要怎样做,才真的算是形影不离呢?岂料肩头却被人狠狠拍了一掌,肩上突然加了重量,旋即传来云姝的声音,道:“出其不意吧?是不是形影不离?”   郑仲无奈,右手握住她右手腕,左手握住她左脚腕,一个过肩摔,云姝仰躺在地,他那巧劲,又如何真的会摔疼她。云姝却是不依,索性在地上打起滚来,道:“郑小二你欺负人!二哥欺负三妹,好不要脸!”音调中满是哭腔。   郑仲叉起双臂,冷冷瞧着她。   闹了好一阵子,云姝见他没有丝毫要哄她的意思,心里老大没趣,坐了起来,别过头去,不再瞧着他。   郑仲冷冷道:“闹够了?”   云姝紧紧咬着下唇,并不出声。   郑仲又问:“不理我?”见她还没反应,他开步朝着山谷东侧走去。   云姝狠狠瞪着他背影,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跟到他身后。    ☆、第 38 章   成婚当日,一大清早,早到星星还挂在天上,上官逸阳就迫不及待起身下床,轻轻的,生怕吵醒了木槿。他也忍不住会诧异,这样的大日子,她竟能安安稳稳睡了一整夜……又哪里有一整夜,由子时到丑时,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刻不曾睡着。心里紧张,手心都在冒汗,还不如起床,呼吸呼吸,好吧,晚上的空气……   桃林中,他坐在一块光滑大石上,抬头仰望着夜空中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听说最亮的那颗星星升的最早,落的最晚。今晚怕是难以去会周公,索性就和这颗星星相伴,等着朝阳初升,看着皓月西斜,等到这颗最亮的星星终于和太阳、月亮一齐挂在天上,短暂的相遇过后,悄悄隐去……他不由自主轻叹一声,仿佛世间一切的相遇都难以长久,所有的缘分终将会有尽时。正自愣神,肩上突然多了件披风。   他侧转过头,微微扬起,含着笑,问道:“我吵醒你了?”   来的人自然是木槿。她坐到上官逸阳身边,道:“这一整晚,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若是睡得着,岂非成了神人?”   上官逸阳抬起右臂,将木槿搂入怀中,笑道:“你是神人啊,你是姑射神人……”   木槿嫣然一笑,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抬头望天,不由问道:“你为何要叹气?”   上官逸阳道:“难过……”   木槿微微一怔,不禁问道:“娶我难过?”   上官逸阳又叹了一声,竟点了点头,努力板住脸,尽量不露出一丝笑意。   木槿也只不过横了他一眼,随后便将头枕在他肩膀上,道:“紧张……”   “嫁我紧张?又不是第一次……”   “你不紧张?”木槿反问道:“不紧张,手心也会出汗?翻来覆去不睡觉?”   上官逸阳终于认了输,道:“好吧……我承认,我也紧张。”   这一次,轮到木槿说:“又不是第一次……”   上官逸阳正色道:“上一次,在荒郊野外,做不得数。这一次,晚些时候,我会穿红袍,戴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迎你入门。三书六礼齐全,你生生世世再不能耍赖。”   木槿嫣然一笑,道:“谁要耍赖了?怎么就生生世世了?”   上官逸阳放下揽着木槿的那只手,又叹了口气,道:“却原来,程木槿不愿和我生生世世做夫妻。难为我恨不能将这一颗心掏出来给你。”   木槿的目光中满是洒脱,她浅浅一笑,道:“一生一世有多不易,自欺欺人的情话比不过踏踏实实的陪伴。逸阳……”她紧紧盯着上官逸阳双眼,道:“我从不曾奢求过生生世世的缘分,能一生一世,白首到老,我已很感激上苍。”   上官逸阳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良久良久,才道:“你只当我在说傻话……”   木槿反问道:“需要我‘当’么?”   上官逸阳低首一笑,紧紧揽住木槿,轻轻吻了她额头,道:“怪不得,这江湖中的男人们不敢娶你为妻。”   木槿脸现怒色,道:“怎么上官大少爷也有些后悔了?”   “我可不敢!”上官逸阳索性继续开着玩笑:“举手无悔大丈夫,下棋尚且如此,何况小登科这种人生大事。”   木槿别过头去,不再理他。   上官逸阳刚刚握住木槿的手,准备说一些好听的哄一哄自家妻子,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云姝就这样轻飘飘落在他二人身前,半眯着双眼,右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而后道:“郑小二吩咐我为程木槿,不对不对……”她忙白着手,又道:“为少夫人梳头、上妆。”   “你?”上官逸阳不由得蹙起眉头。   “怎么?”云姝勉强睁大了眼睛,道:“信不过我?”   上官逸阳这一次很诚实,重重点了点头。   云姝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好愿意接这个活儿么?起得这样早,我昨晚几乎没睡!”顿了一顿,她又道:“讨厌鬼,你若是相不中我,尽管去找郑小二,要求换人便了!只是……”她故意拉着长音道:“耽误了时辰,莫要怪我。”   木槿含着笑道:“这个‘讨厌鬼’,他不过在开你的玩笑罢了。”   “程木槿!”上官逸阳双手握住她双肩,与她四目相对,道:“怎么你也和这‘小姑娘’一样,叫我讨厌鬼呢?”   云姝听见他唤自己‘小丫头’,紧紧咬着下唇,双手握成了拳头,堪堪忍住要上前揍他的冲动。   木槿眼角余光瞥见了云姝眼中的怒色,嘴角微挑,径对着上官逸阳道:“你唤咱们‘三姑娘’为‘小姑娘’,还不是讨厌鬼么?”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无奈说道:“好吧,你们两个女人站在一队,我也只好拉了郑仲和我站在一起。”他抬起头瞧着云姝,道:“你家郑仲呢?他不是一向和你形影不离么?”   云姝脸颊泛红,嗫喏着道:“谁说他是我家的……”竟有些不好意思。   木槿站起身来,握住云姝的手,向客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咱们不去理这个‘讨厌鬼’。”   上官逸阳也站起身来,望着木槿的背影,目光中满含情意。他知道,即便云姝实际上已是个大姑娘,可在木槿眼中,仍旧当她小女孩儿一般,那种疼爱,即便旁人看不出,他却尽收眼底。虽然木槿不说,可他猜得到,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曦儿。见到了云姝,她更希望能够有一个女儿,一个如云姝一般可爱的女儿,哪怕调皮一些也并没有关系。可是,他会这么幸运么,此生此世,与木槿私守,儿女双全……   客房里,木槿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云姝已拿起铜镜旁的篦子,一下一下轻轻梳着她的头发。   木槿不由戏谑:“我以为,你会趁我不注意,扯一扯我的头发。”   云姝并非没起过坏心,可是想起她答应过那个‘讨厌鬼’,要待她夫人好,江湖中人,总该言而有信,于是叹道:“谁叫我承诺过要待你好的。”   木槿透过铜镜看着云姝,含笑问道:“你记得?”   “嚯!”云姝左手撸起右臂上的衣袖,当初被自己狠狠咬坏的那一块刚要结疤,她噘着嘴,将右臂伸到木槿眼前,道:“你说,换做是你,长不长记性?”   木槿不由得有些心疼,轻轻抚着她手臂,柔声问道:“还疼么?”   云姝又将袖子放了下来,横了她一眼,道:“不要你好心。”   木槿却也不气,只是问道:“有人关心不好么?”   “不——需——要!”云姝拉着长音,一字一顿说着。   木槿心中无奈,闭口不语。   上官逸阳已换好了衣衫,走到她二人身边,来来回回踱着步,不禁赞道:“我家夫人好漂亮!整个东华大地恐怕无一人能出你右。”   木槿刚刚感到脸颊有些烫,便听云姝说道:“讨厌鬼,你要赞你家夫人生得漂亮,能不能不要当着别家姑娘的面?”她侧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真的很讨厌!”   上官逸阳道:“左右我这‘讨厌鬼’的名号是躲不过了,不做些招你厌的事,岂不枉担了这个名号。”   “讨厌鬼!讨厌鬼!讨厌鬼!”云姝突然闭上双眼,做了几次长长的深呼吸,喃喃道:“他是公子,不能招惹……他是公子,不能招惹……他是公子,不能招惹……”   上官逸阳轻笑出声,缓缓摇了摇头。随后,伸平了双臂,问道:“夫人觉着我穿这件衣衫迎你过门可好?”   木槿透过铜镜横了他一眼,问道:“除了这一件,你还有别的可穿?”   云姝紧咬下唇,恨恨说道:“公子、少夫人,这屋子里不是只有你们两人,还有我,还有我呢!”   “好!”上官逸阳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道:“我即刻出去,你好好待我夫人。”   云姝横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毛,道:“我一向言而有信。”   等在门外的上官逸阳既紧张又心焦,他心里并非不知,他家夫人装扮过后一定美过九天上的仙子,可是,一墙之隔,偏偏不能守在她身边,第一时间见到她身穿嫁衣的样子,心里既痒又急,突然想到:自家地方,为何是那小丫头说了算?右脚一顿,准备推门而入。   云姝却先他一步拉开了木门,她将头一扬,道:“公子急不可耐,预备破门而入了?”   上官逸阳心中不无尴尬,含着笑道:“这世上怕是没有哪个新郎官不着急看自家新娘子样貌的。”   “你倒也实诚。”云姝却不让开,反倒走了出来,反手关上木门。   上官逸阳眉心渐蹙,道:“三姑娘你这是……”   “例行公事啊!”云姝平平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别过头去,并不看着上官逸阳。   上官逸阳摇着头叹道:“阎王好过,小鬼儿难缠啊!”随后掏出一袋银子放到云姝手上。   云姝掂了掂,收入怀中,却又伸出手来。   上官逸阳道:“我出来的匆忙,银子都在屋里。”   云姝眼珠儿一转,道:“想骗我放你进去啊?”   上官逸阳伸平了双臂,道:“若是不信,你搜啊……”   云姝横了他一眼,将右手负在身后。   上官逸阳道:“该放我进去了?”   她却摇了摇头。    ☆、第 39 章   上官逸阳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你夫人的意思。”   上官逸阳微一思忖,轻笑出声,道:“木槿想问什么?”这一次,他不再着急,索性撩起袍子坐在木门前的台阶上,目光中满是温柔。   云姝却也问道:“谁说的她想问些什么?”   上官逸阳奇道:“这难道不是你们女人出嫁前的规矩么?”   云姝突然笑了,转过头朝着屋里喊道:“少夫人,是不是我赢了?”   上官逸阳微微一怔,木门‘咯吱’一声又响了,这一次开门的是木槿。   上官逸阳匆忙站起身来,望向木槿。一袭红妆,飘逸绝伦,他本以为,大红色,太重了,配不上他家木槿的爽朗洒脱,却原来,红衣红妆,是别样的美丽。‘浓妆艳抹总相宜’从某些方面上讲,也不一定完全没有道理。   “喂!”云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傻了么?发什么呆啊?”   上官逸阳笑着问道:“我家娘子好不好看?”一双眼睛却仍旧直直盯着木槿。   云姝故意道:“我若说不好看,你待如何?”   上官逸阳却也不气,确切的说,这个时候,他懒得理她。只见他温柔笑着,道:“我觉着很好看!”他走上前去,握住木槿的一双手:“想不到,你穿大红嫁衣也这样好看。”   木槿横了他一眼,道:“大少爷难道不曾听过,出嫁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么?”   岂料上官逸阳却摇了摇头,道:“不尽然……”   “怎么说?”   上官逸阳捋了捋木槿散在脑后的长发,正色说道:“在我心里,桃林中一袭粉衣的你最美,我生生世世也不会忘。”   那场梦一样的初遇,上官逸阳不会忘,木槿又何尝会忘?只不过,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之时,她却觉着他是个浪荡公子,无论如何,不值得托付终身。想到这儿,木槿低垂了眼睑,避开上官逸阳炽热的目光,嘴角不由得微微挑起。   上官逸阳低着头,道:“今儿个我不丑吧,躲我做什么?”   木槿扬起头来,直言道:“我不过想起,桃林中,我挺剑刺出,剑尖直指着你胸口,你竟避也不避。”   “避不得啊!”上官逸阳一步一步走向木槿,木槿不由得向后退去,只听上官逸阳又道:“我恨不得你那一剑刺了进去,若然如此,我便赖在你身边,不必找个手指被划破的蹩脚理由。”他低下头去,瞧着自己右手食指与中指上不算太深的疤痕。两根指头上各有一道,淡淡的白色,这一世恐怕再也不会恢复如初。   木槿心中有些愧意,却又不肯示弱,不肯叫他瞧出她心底的疼,问道:“你竟也知道那理由蹩脚么?”   上官逸阳突然揽住木槿纤腰,笑道:“蹩脚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是什么?”   “是你心里本就没有你想象中那般讨厌我。再荒谬的理由,你也会接受。”   木槿眼波流转,道:“大少爷这次怕是要失望了。”   上官逸阳微微一怔,即刻装出一副可怜相,问道:“那个时候,当真很是讨厌我?”   “‘很是’倒也没有……”她忍住笑意,别过头去,道:“不酸不甜不苦不辣,平平淡淡一杯白水而已。”   上官逸阳反手关上木门,门外的云姝狠狠翻了个白眼,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跳到大石上,蹲了下去,双手托腮,只盼着接亲的队伍早些来……还公子呢?真是不懂规矩,和亲娘待在一间屋子里等着迎亲?到底是迎他,还是迎新娘啊?云姝轻轻叹了一口气,该死的郑小二,分给自己什么活儿干不好,哪怕是喂马牵马呢……总好过看着这两个家伙互相调戏。   屋子里,木槿已靠在墙上,上官逸阳紧紧锁住她手腕,两人的鼻尖几乎已贴到一起,上官逸阳哑着嗓音道:“说,谁是白水?”   木槿樱唇轻抿,目光一闪,道:“你……还是我?”   上官逸阳突然道:“你是茶叶,我是白水,你我二人天生一对啊。”   木槿笑出声儿来,难为他脑子转的这样快。   “怎么?”上官逸阳又道:“我这比喻不贴切么?”   木槿正要答他,却听屋子外面,云姝扯着嗓子喊道:“迎亲的来咯!迎亲的终于来咯!”她跃身而下,双手推开木门,也不理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尴尬与否,拉住木槿的手就往里屋跑,上官逸阳被她推了个趔趄。   里屋,云姝匆匆忙忙找出了喜帕,正要盖到木槿头上,上官逸阳已斜斜倚在门上,笑着道:“你也不问一问我家夫人要不要盖这劳什子?”   木槿的确是要开口推拒,不由得瞧了上官逸阳一眼。上官逸阳走上前来,握住木槿的手,柔声道:“这么漂亮的新娘子,遮住了,多可惜……”话毕,两人相携着走出客房。   云姝低头看了眼手里攥着的喜帕,好大没趣,索性掖进腰带里,以备不时之需。   牵马来的仍旧是楚博,上官逸阳抱拳一揖,道:“多谢大哥。”   楚博微微躬身,道:“不敢。”   上官逸阳先自跃身上马,含笑望着木槿,握着她左手的那只右手微一用力,红影一闪,木槿已坐到他身前,被他搂在怀中。   上官逸阳手握缰绳,一拱手,径对前来迎亲的兄弟们说道:“逸阳今日与我家木槿重行嫁娶之礼,多谢诸位帮手。”   一众仆人拱手为礼,齐声道:“祝公子与少夫人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上官逸阳附在木槿耳畔,轻声道:“听到了么,白首偕老、永结同心……这一次,这么多人为你我二人做了见证。”   木槿温柔一笑,眼眶泛红:“我听到了……”她只盼,这八个字不只是祝愿,而是真真切切的,她和上官逸阳的未来。   这匹小马驮着他二人向山谷北侧走去,来到那座与安阳城上官府内一模一样的小楼前。   上官逸阳先自跃身下马,木槿也要跃下,却冷不防被他拦腰抱了下去。她晕生双颊,不由横了他一眼。上官逸阳却低声附在她耳畔,道:“抱你进去,直至拜堂。”   花厅里,夫人穿了件红色新衫,正襟危坐。郑仲站在她身边,一头长发散在脑后。上官逸阳抱着木槿一步一步走了进来,桃花瓣铺了满地,既柔且软,他二人相视而笑。   夫人一直温柔地笑着,倒是郑仲先开了口:“公子,吉时已到,您还是先放下少夫人。”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轻轻放下木槿,他二人比肩而立。   云姝也不再胡闹,穿过围观仆人,站到郑仲身边。   楚博瞧了瞧挂在天空的太阳,对着郑仲一点头。   郑仲朗声道:“吉时已到……”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转过身径对着大敞四开的檀木门,跪到了蒲团上。   听到郑仲说:“一拜天地之灵气,三生石上结姻缘……”   他二人十指相扣,深深一拜。   郑仲又道:“二拜娘亲顾复恩,寿比南山福泽长……”   他二人站了起来,转过身对着夫人跪了下去。上官逸阳握着木槿的那只手明显紧了紧,木槿的那只手也动了动,他二人拜了下去,良久良久,方才直起身来。   夫人轻轻颔首,眼眶泛红,即将滚落的泪堪堪被她忍住。大喜的日子,她告诉自己,一定要笑,不可落泪。   郑仲又道:“夫妻对拜,生生世世连理结。”说完了最后一个字,他轻轻握住了云姝的手。云姝微微一怔,右手动了动,与郑仲十指紧扣。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站起身来,面对面拜了下去。   礼成之时,郑仲轻轻一笑,却不喊‘送入洞房’。淡粉色的光突然盈了满室,紫竹站在花厅中央,紫色的双瞳凝视着木槿,道:“小美人儿,恭喜恭喜!”   木槿大大方方一点头,道:“多谢。”   紫竹站到了夫人另外一侧,看着郑仲与云姝,道:“二哥、三姐,好久不见。”   云姝奇道:“你还是第一次叫我三姐……”   郑仲低垂了眼睑,握住云姝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她便乖乖的,不再多话。   夫人虚握住紫竹的手,径对着观礼众人,道:“今日,我上官家娶儿媳妇,百无禁忌!院子里的陈年老酒,任大家饮,不醉无归!”   一众仆人哄闹着围住了上官逸阳和木槿二人,有人说:“公子与少夫人百年好合!”还有人说:“少夫人要快快为上官家开枝散叶!”更有甚者,高声开着玩笑:“生个十个八个儿子才好!大家说是不是啊!”竟然众口一词回道:“是!”   木槿的脸颊早红了,上官逸阳将她拥进怀里,解围道:“我家木槿一向脸皮薄,兄弟们还请嘴下留情。”   “好了!”夫人只说了两个字,花厅中立时静了下来,只听夫人又道:“去喝酒吧!不可灌醉我儿子。”   算不得大摆筵席,几桌精致的江南小菜是夫人亲自下厨烹饪,用的是真心。地上摆了几十坛陈年老酒,泥封一开,芳香四溢。   上官逸阳接过仆人递上来的瓷碗,满满的一碗酒,碗边已碰到了嘴唇,他侧过头看着木槿,木槿嫣然一笑,轻轻颔首。    ☆、第 40 章   木槿也端起一碗酒,正要就着碗边喝下去,冷不防被人拽住了胳膊,是云姝的声音:“程……少夫人,我们夫人叫你。”   木槿微微一怔,瞧着上官逸阳又端起满满一碗酒喝了下去,难得他能这般高兴,她轻轻摇了摇头,跟着云姝重又走进小楼里。   阁楼。   夫人坐在卧榻上,郑仲与紫竹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郑仲双手托着剑盒。   当着夫人的面,那声娘终究不好唤出口,木槿只是道:“三姑娘说,您叫我?”   夫人笑道:“婚事准备的太过匆忙,聘礼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给你,怪不得你不肯唤我一声。”   木槿心中不无尴尬,轻咬下唇,终于唤道:“娘!”这一声,干干脆脆,大大方方。   夫人对着郑仲一点头。   郑仲走到木槿身前,道:“少夫人,这是我们夫人特意为您准备的。”   木槿掀开剑盒,微微一怔,道:“这……”她心想:上官逸阳正说要送她一柄‘天下第一剑’,他娘亲便当真送了柄剑做聘礼,难不成,真的是母子连心?   夫人道:“我听说,你剑法很好,以宝剑作聘礼,希望你能喜欢。”   紫竹也道:“小美人儿,你自幼就喜欢宝剑,收下啊!”他双眉微挑,一脸的轻佻。   云姝本已站到了夫人身边,此时不由得侧过头瞪了紫竹一眼。紫竹讪讪一笑。   木槿握剑在手,抽了出鞘,银光一闪,她赞道:“果然是好剑!”她又收了入鞘,含笑望着夫人,道:“长者赐,木槿就愧领了。”   “不是愧领,是你应得的。”夫人端起茶杯,正要喝茶,却又放了下去。郑仲右耳微微一动,眼中的异样目光转瞬即逝。只听夫人又道:“比起我来,你是幸运的。至少,逸阳会伴着你直到白首,那句‘百年好合’不会成为空话。”   木槿轻抿樱唇,不承认,却也不想否认。靠着那通体泛光的药‘百年好合’么?她想笑,苦笑,却终是忍住了。   夫人道:“你们都去喝酒罢,留我和木槿单独说会儿话。”顿了顿,她又道:“紫竹也留下。”   云姝又瞧了紫竹一眼,他假装理了理本就整齐的紫色衣衫,眉毛一挑,仿似有示威的意思。云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跃身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落在郑仲肩头,道:“咱们出去喝酒去!”   郑仲低垂了眼睑,脚步一顿,仍是走下楼去。   云姝抚着他长发,赤裸裸赞道:“你即便不束发,也很帅气啊!”   郑仲笑道:“坐好了,当心跌下去。”   云姝将头一扬,道:“除非你故意摔我!”却冷不防撞到了横梁上,她忙弯下腰捂住脑门。   郑仲翻了个白眼,却冷冷道:“活该!”   木槿坐在夫人左手边的檀木椅上,含笑问道:“您还想聊些什么?”   夫人将手畔茶杯推得远了些,木槿微微一怔。夫人笑望着她,道:“我知道,你和逸阳好奇我那药的炼制之法。”   木槿微一低首,不承认,却也不否认。   夫人又道:“今日,大喜的日子,本不该提及这件事。可是,不提,我怕会来不及。”   木槿不由得向紫竹望了一眼,紫竹笑道:“小美人儿,你和公子二人毕竟进过我的幻境,不由自主而已……”   木槿眼睑一垂,道:“这事毕竟关乎到上官家后世子孙,还望娘能见告。”   夫人阖上双眼,长长呼出一口气,衣袖里的那把钥匙,她到底要不要交给木槿,她犹豫了……木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了上官逸阳能活下去,她肯不肯……夫人拿捏不准,在拿捏不准的时候,她不会冒险。她本已伸进左袖的右手又抽了出来,温柔笑道:“你去陪着逸阳罢。”   木槿嘴唇微动,想要再问,可心里也清楚,夫人已决定了不对她说明真相,至少,此刻她绝不会再多说一句。木槿站起身来,拱手为礼,转身走下楼去。   夫人望着木槿的背影,苦涩一笑,道:“逸阳娶了个既漂亮又聪慧的妻子。”   紫竹眨了眨眼睛,道:“夫人早晚要告诉她的,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区别?”   “我怕……”夫人的左手轻轻颤抖,那把钥匙突然变得很沉很沉。   紫竹猜测着:“夫人是怕这小美人儿不肯为了公子做那件事?”   夫人眉心轻锁,道:“你……她进过你布设的幻境,你觉着她可愿做?”   紫竹微微一怔,良久良久,摇了摇头:“非但她不肯,便是公子,若是知道了,也不会吃那药。”   夫人不由开口问道:“季儿,你恨不恨我?”   “季儿?”紫竹妖娆一笑:“这世上再无蒲季,只有紫竹。”顿了顿,他说:“夫人,紫竹这条命是你的。更何况,现而今,我可活千年,可活万年,有何不好?”   “可是……”夫人心中终究有愧疚:“不入轮回,你再做不了正常人,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不能娶妻生子……”   “娶妻生子?”紫竹笑了:“夫人,紫竹虽说长得不丑,若是转世为人,也必会招女孩子喜欢。可是……”他捋了捋一头长发:“女人,麻烦!我乐得做我这幻境之主,做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良久良久,夫人终于轻轻颔首:“好在,你还不悔。”   “我是心甘情愿的。”紫竹神色郑重:“季儿决定的事,绝不后悔。”   夫人瞥了那茶杯一眼,轻声道:“若是所有人都和你一般想法,该有多好。”   紫竹微微一怔,也望了那茶杯一眼,却不好再说什么,躬着身,道:“紫竹还未恭喜夫人。”   “你要走了?”夫人有些不舍。   紫竹笑道:“我喝不了酒啊。虽然,醇厚的香气,很是诱人,可惜,我已不再是人。”他一脸洒脱神色,仿佛是不是人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件特别要紧的事。   “季儿……”夫人又一次轻声唤。   季儿……这个名字终究还是能刺进他的心,那颗仍旧鲜红,跳跃着的心脏。当着夫人的面,这个身着紫衫的妖娆男子突然变了模样,一袭青衣,头发束在脑后,白白净净的书生样子。   “夫人……”这青年走到夫人身前,深深一揖,道:“季儿去了。”   夫人突然开口,道:“往后,就是这个样子,不好么?”   “不好!”那青衣男子须臾不见,眼前紫竹又现,他展了展衣襟下摆,道:“这世上,有紫竹,便不会再有季儿,紫竹是个‘妖孽’啊……”语调渐轻,他渐渐消失。夫人轻身叹息,随后起身走下小楼。   小楼前,上官逸阳已有些醉了,仍有人送上酒来。木槿只坐在一旁,看着他,眉眼含笑。一众仆人见夫人终于下了楼,纷纷迎上前去,嘴上说着恭喜,手中满满的一瓷碗酒一饮而尽。夫人接过仆人递上来的酒盅,抿了一小口。   上官逸阳转过身见到夫人,突然笑了,握住木槿的手,走到她身前,道:“娘!”满口酒气。   夫人也不由得抬手掩住鼻子,浅笑着,摇头道:“你醉了。”   “我没醉!”上官逸阳突然揽住木槿肩膀,望着木槿侧颜,道:“洞房花烛,新郎怎么能醉!”   木槿不由得横了他一眼,径对着夫人,笑道:“我扶他回房。”   夫人轻轻颔首。    ☆、第 41 章   不远处,云姝正被一众仆人围在中央,左一句‘三姑娘’,右一句‘三姑娘’,唤得她胸怀大畅。人在高兴的时候难免忘形,云姝的脸颊已红了,她嘻嘻一笑,扯着嗓子道:“往后,叫我三爷!三哥!不准叫我三姑娘!”她脚步已有些踉跄,转着圈儿伸平了双臂指着一众围在她身边的男人们。   仆人们也或多或少有些喝高了,大多眯着眼睛对着云姝傻笑,有几个胆子大一些的,当真抱拳唤道:“三——爷!”拖着长音。   云姝一笑,两只手各抓了一把花生米扔了过去,道:“接三爷赏!”   那几个仆人又如何接得住,忙不迭捂住头,蹲了下去。云姝看着他们滑稽的样子,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站在她身边的仆人恭维道:“咱们三姑娘就是厉害!”“三姑娘这手法,江湖上若排第二,哪有人敢排第一?”更有人对着那几个蹲在地上的仆人道:“还不快谢三爷赏!”   云姝狠狠给了他一记爆栗,道:“谢爷赏是吧?爷也赏你!”   夫人远远地看了过来,浅笑着摇了摇头。不由问道:“阿仲呢?他就任由云姝这样胡闹?”   有人回道:“二爷一向不爱热闹,说是去西面儿瞧瞧。”   “哦?”夫人有些诧异,大白天的,去西面儿做什么?她仍是微笑着,道:“你们尽兴。”眉心却渐渐蹙起。   镇上,郑仲骑着高头大马停在酒楼前。他手里握了半坛酒,扬头灌了下去。酒楼店伴正将一坛坛陈年老酒挂在他那匹马上。酒坛已空,他将那瓷坛子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   黄老板迎了出来,站在那匹马右侧,扬起头望着郑仲,一拱手道:“郑爷,我这可都是窖藏了多年的好酒。”语调中满是心疼。   郑仲瞥了他一眼,伸手入怀,掏了一叠银票出来,扔到他身上,问道:“可够了?”   黄老板右手捏着那叠银票,感觉着厚度,随后交给一旁的店伴,仍旧劝道:“动静太大……郑爷您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郑仲却道:“你地窖里藏着的酒,有多少搬多少出来。”   不等黄老板再劝,郑仲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下去。右侧的酒坛破了,那匹骏马也撒了欢儿的奔了出去,陈年老酒,洒了一地。黄老板长叹一声,转身进了酒楼,他再心疼,终究是个商人。略一沉吟,右手轻挥,命店伴下地窖搬酒。   马上挂着的酒坛已全被抽破,坛子里的酒洒了一路,芳香四溢。郑仲拽停了马,调转马头,向着酒楼奔回。店伴照原样将四坛老酒挂在马上,郑仲反向飞驰而去。如此几个来回,镇子上,即便是角落里,也盈满了陈年老酒的香气。   郑仲的马累了,再好的马也禁不住他这样折腾,随着最后一坛酒被郑仲抽破,那匹马失了前蹄。   郑仲就这样仰躺在地。他只盼能再见那老人一面,只一面,他问他答,他便死了心。银票水一般撒了出去,陈年老酒也像水一般洒了出去,真是个蠢法子。此刻,也许那老人已在千里之外,再好的酒,又如何能香飘千里?   可是,这世上有些时候是会有奇迹的。   老人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糟践了多少好东西?”   郑仲一跃而起,怔怔望着那老人。   老人冷哼一声,道:“蠢!”   郑仲拱手为礼,道:“请老先生指点。”   老人盘膝而坐,闭上双眼,贪婪地闻着酒的香气,摇着头道:“造孽啊!”   郑仲解下了挂在腰上的酒囊,双手递给那老人,道:“老先生好酒,比着这一囊酒,这些被我打烂的,算不得什么。”   老人刚刚将那酒囊接在手中,一双眼睛便发了光。他竟也犹豫起来:“这个,贵重啊……”   郑仲微低着头,他知道,老人难抵诱惑,便不再多说一个字,只等着老人开口。   那老人又道:“你是想救那小姑娘?”   郑仲点了点头。   老人思忖着道:“积重难返,你懂么?”   “难返也要返。先生既肯收这酒囊,想必是有办法。”   老人紧紧盯着郑仲的眼睛,突然叹了口气:“你自幼习武,于仙术灵术一窍不通,我这法子若是教了给你,于你有害。”   郑仲正色道:“为了云姝,我不怕。”   老人却问道:“死也不怕?”   郑仲愣住了,这问题,实在是难答。是要一命换一命么?   老人笑了:“这世上果然少有人能参透生死。”   郑仲问道:“若是我死,我三妹可能好好活下去?”   老人摇了摇头:“三魂已为邪祟所侵,她那颗心再难洁净如初。”   郑仲又问:“若是维持现状,于她寿命可有影响?”   老人哼了一声:“不想救了?”   郑仲低声道:“我……舍不得。”   “舍不得你这条命?还是舍不得离开那小姑娘?”   猛地听到这个问题,郑仲扪心自问,竟难以二选其一。如果非答不可,两个都舍不得。   老人看着郑仲脸色,已猜到他心中所想,道:“小姑娘命不久矣。”   郑仲眉头紧锁,忙问:“怎么说?”   老人四处看了看,最后举起了手里的酒囊,道:“就像这酒囊,用久必损,你不是个笨孩子,要我多说么?”   郑仲攥紧了拳头,盘膝坐在老人对面,长久的沉默。   “怪不得你,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怕死,而且,越老越怕。”他苦涩一笑,越老越怕,说的是他自己。   郑仲苦涩一笑,终究不死心,问道:“救了她,我必死?”   仿似故意,老人反问道:“若是必死,你救不救?”   郑仲笑了,不是洒脱,不是看开,而是瞧出了那老人是有意逗他,他正色说道:“我救。”   老人挑了挑眉毛,掀开酒囊的盖子,扬起头喝了一口,赞道:“好酒!”随后又看向郑仲,点了点头,道:“看在这囊酒的份上,归魂术,我便传了你。能不能成,却要看造化。”   郑仲起身跪在地上,叩了头,道:“阿仲见过……”   老人忙伸手拽起他,道:“我从不收徒弟!那两个字,你免开尊口罢。自此而后,你和那小丫头也再不要想着找我。便是偶然遇到,你们的事我也不会再理。”   郑仲道:“老先生肯帮这一次,郑仲已感激不尽。”   谷中,木槿扶着上官逸阳走进新房,上官逸阳右手搭在木槿肩上,左手却飞速关上门,落了门闩。   木槿微微一愣,仍是扶着他坐到床上。   上官逸阳眯着双眼望着她笑:“娘子……”   木槿倒了一杯浓茶给他,随后坐在他身边,展了展衣襟,含笑问道:“装醉,是不是?”   “我是真醉啊!”他右手揽住她腰,故意凑近她,哈了口气,问道:“闻一闻,是不是醉了?”   木槿掩住口鼻,横了他一眼:“几碗酒灌得醉你?我不信!当年,大少爷可是千杯不倒啊。”   “当年……”上官逸阳轻声叹息,喝了一口浓茶,不由得锁起眉心:“好苦。”便随手放在一旁的矮凳上。   木槿急着撇清:“娘准备的,与我无关。”   “这个娘,怎么你叫的比我还痛快?”他瞟了一眼她手中握着的剑,问道:“她送你的,聘礼?”   木槿反问道:“送我聘礼,不该么?”   “她该送你些胭脂水粉,送绸缎,送云锦也好啊。”他握剑在手,抽了出鞘,撇着嘴道:“这剑不差,可终究不是我送的。”   “这也要争么?”   “这是你随身携带的物事,自然该由我送。”   “其实……”木槿轻声一笑:“握剑不过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当真遇到强敌,我已不需拔剑出鞘。”   “那你当年为何对我刀剑相向?”   木槿道:“大少爷看上去就只是个少爷,我从不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所以,你是在吓我?”   木槿低垂了眼睑,低声道:“想不到……”   上官逸阳接道:“想不到,你还是犯在我手里。”   木槿眨了眨眼睛,道:“命中注定罢。”   上官逸阳反手撑床,微微仰着上身,道:“不挑喜帕,不喝交杯酒,会不会不太正式?”   木槿站起身来,走到八仙桌前,檀木托盘上放着一壶酒,两个小巧银杯。她提起酒壶斟满银杯,端着两杯酒,又坐回到上官逸阳身边,递了其中一杯给他。   两人四目相对,脉脉含情。两臂交缠,扬起头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木槿嫣然一笑,道:“长长久久。”   上官逸阳重重点了点头,也道:“长长久久。”    ☆、第 42 章   二更天,山谷西侧。郑仲站在高处,等着风来。   “阿仲!”   他没想到,这个时候,大哥会来。   郑仲回转过身,拱手行礼,道:“大哥。”   楚博与他比肩而立,望着更西面漆黑的夜。   郑仲道:“今儿个是我当值。”   楚博道:“我知道。”   两个男人站在一起,通常会讨论女人。于是,郑仲说:“还未谢过大哥替我向云姝解释。”   楚博微微一愣,道:“你这谢的有些迟罢。”   郑仲轻轻一笑,道:“迟不迟,总要谢的。阿仲还要谢大哥这么多年来,对我和三妹的照顾。”   仿似交代后事一般,楚博竟丝毫未感到诧异,他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郑仲肩膀,随后自怀中掏出一把钥匙,塞进他手里。   郑仲紧紧握住那把钥匙,侧过头,望进楚博双眼,道:“这是……”   楚博点了点头,良久良久,道:“我只是嘴笨,眼睛却不瞎。”   “大哥……”郑仲犹豫着,眉心紧锁:“你都知道?”   楚博笑了:“你莫要忘了,你那匹马是我喂大的。”   “岂止是我的马,就连我自己也是跟在大哥身后长大的。”郑仲盘膝坐了下来,又道:“大哥年长,当年我们三个轮番抢着骑在大哥肩头,大哥总是向着三妹。”   “她是小姑娘啊。”楚博也坐了下来:“咱们三个大男人总该让着她些。”   郑仲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大哥你喜不喜欢云姝?”   楚博微微一怔,仰起头来看着夜空中的繁星,轻轻道:“喜欢。”   郑仲又问:“当她是亲生妹妹那般喜欢?”   楚博右手握拳,锤了他一拳,笑道:“是!我当她是亲生妹妹一般。难不成,我还要跟你这个弟弟抢女人么?”   郑仲笑了:“大哥你总说自己嘴笨,依我看,比着我们兄妹三人,你更会说话。”   楚博摇了摇头。   夜更深了,这个时候,再没有第三个人会来山谷西面。郑仲不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这钥匙你是如何拿到手的?”   “夫人醉了,不小心掉了出来。”   “大哥你说谎!”郑仲直言道:“且不说夫人会不会喝醉。这把钥匙于她而言有多重要,你我二人都清楚。会不小心掉出来?”郑仲轻轻摇了摇头。   楚博道:“这钥匙货真价实,至于来历,非要追究不可么?”   郑仲低垂了眼睑,道:“你给她下了药!”语气竟然十分肯定。   楚博道:“夫人已有所怀疑,再不动手,会迟。”   郑仲笑道:“她大概不会想到,忠诚如大哥,竟也会给她下药。”   “我下的不过是蒙汗药!”   “我下的也是蒙汗药。她……”郑仲苦涩一笑:“小季有句话说的是对的,没有她,就没有我们。”   楚博点了点头,长长一声叹息后,他说:“去吧,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今夜,我替你当值。”   郑仲苦涩一笑,道:“也许,此后再不用当值了。大哥……”他弯起右臂,伸平右掌,楚博也弯起右臂,他二人双掌交握在一起。   郑仲道:“三生有幸,阿仲能有你这样一位大哥。”   楚博憨厚一笑:“我也有幸。”   夜色更浓,郑仲一跃到地,又施轻功向山谷北侧去了,头也不回。   楚博站起身来,望向北方,又哪里看得到什么,可是,又仿佛能看到些什么,心里澄明,就能看到。   可他心里却不无挣扎,一齐长大的弟妹,犹如母亲的夫人,如何能选其一?既然小季已选了夫人,他选弟妹,是不是公平一些?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此刻正躲在一片古树后面,听到楚博与郑仲的谈话,听到郑仲施轻功远去,上官逸阳不由得握紧了木槿的右手。   木槿轻声道:“我们回去。”   楚博却拦住了他二人的去路。   上官逸阳一拱手,道:“大哥。”   楚博拱手还礼:“公子。”   木槿开口问道:“大哥不肯让路?”   楚博直言道:“不让。”   不等上官逸阳开口,木槿又道:“逸阳他修习仙术,师门有命,不遇修仙之人,不得乱用。所以……”木槿低垂了眼睑:“木槿恐怕要得罪了。”   楚博道:“我少在江湖上行走。可是,少夫人的大名,我也曾听过,我不是你的对手。”他脸上仍挂着那抹憨厚的笑。   “我不想冒犯大哥。”木槿左手握住上官逸阳右腕,正要轻身而起,楚博竟幻出了分身。   山谷北侧,郑仲轻声跃上阁楼,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藏着谷中最大秘密的檀木门。   檀木门后,竟还有一道石门。   郑仲早料到了,毕竟,夫人心思细腻,非常人可比。他转身关上木门,落下门闩。面对眼前这道石门,郑仲眉心轻锁:夫人是常人,这石门必定藏有机关。   他右手轻握成拳,在门上敲了几下,毫无反应。   箭已在弦,他心里紧张,手心已开始冒汗。   他阖上双眼,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时,目光中又已有了神采。   他蹲下身子,分别转了转左右的烛台,轻轻松松便可转动,他摇了摇头:夫人说过,复杂的机关极有可能是敌人在故布疑阵。   夫人向来推崇‘大隐隐于市’,要开启这道石门,不会太难。他伸平右手,自上而下摸着那道石门,又到烛台,脑中灵光一闪,右掌摸着烛台底端,果然有一处凹陷。   郑仲运劲于右手食指,在那凹陷处重重一点,石门开了。这样重的石门,开启时竟然一丝声音也无。   郑仲走了进去,一排排的木架上,摆满了药盒。对于这药,他并不陌生。可他要找的,不是药。   最北面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面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看相貌,该是夫人年轻时的样子。   郑仲走上前去,轻轻跃起,摘下那副画,那道墙缓缓弹了开来。郑仲将那副画卷好,放在一旁,走进密道。   密道很黑,可他进去后,两侧的灯竟亮了起来,仿佛正等着他一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重的泥土气息,这密道该是穿山而造的。终点是在哪儿?山谷西面么?   郑仲的眉心紧紧锁起,口中呢喃着:“乾坤之精,阴阳之英,调和昼夜,以生以存,三尸鉴之,七魄安宁,吾奉太乙元君急急如律令敕。”一遍又一遍,直至他走到密道尽头。   最后那扇石门是敞开的,郑仲已料到了。   山腹中,一个又一个通体泛光的圆球飘在空中,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郑仲一步一步走了进去,心跟着步伐一样沉重。   夫人就坐在中央,轻轻开口,道:“阿仲,你还是来了。”   “夫人!”郑仲拱手为礼,深深一揖。   夫人笑道:“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孩子,你来的比我预想中还要快。”   郑仲眉心微锁,问道:“夫人是装晕?故意让大哥拿到钥匙?”   夫人道:“我知道,你已起了疑心。起了疑心,却看不到真相,你无论如何不会作罢。其实,楚博是多此一举。阿仲……”夫人站起身来,走到阿仲面前,道:“只要你开口向我要这把钥匙,我就会给。你不该像楚博一样,想着用蒙汗药迷昏我。”   郑仲微低着头,并不回话。嘴唇仍微微动着。   夫人问道:“能不能告诉我,在谷外,你见到了谁?”   郑仲的嘴唇不再动,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夫人,云姝的三魂就在这山腹之中?”   夫人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   夫人笑了,转身又坐在那张椅子上,道:“我劝你不要去看。”   郑仲的脊骨渐渐发凉,双手双脚也凉了起来,道:“夫人说过,云姝就像你的亲生女儿。”   夫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忧伤,终究转瞬即逝:“像毕竟不是啊!”   时光积攒起来的亲情终究比不过血脉相连。为了上官逸阳,她自己的这条命都可不要,更何况是她养在身边,与她全无关系的四个孩子。   郑仲的眼睛有些红:“我们陪了你二十几年……”   夫人仍旧微微笑着:“你们是我养大的。”声音中是夹杂着一丝哽咽的,郑仲听得出。   郑仲苦涩一笑:“云姝快死了!她死后,你预备拿谁的三魂去净化?去为你儿子续命?我么?还是大哥……”   夫人扶在扶手上的右手微微颤抖,嘴唇也有些抖。   郑仲又道:“我是那样尊敬你,当你亲生母亲一般。你叫我做什么,我从来不曾犹豫过。”   “阿仲,你是不是恨我?”   “我!”郑仲阖上双眼,耳听风声,良久良久,突施轻功向山腹右侧撞了出去。    ☆、第 43 章   夫人突然站起身来,什么也来不及想,顾不得身份,一径跑了过去,穿过被郑仲撞开的那个洞,见到他盘膝坐在地上。   ‘归魂返魄咒’他念了一遍又一遍,眼前,是云姝的三魂,他只来得及看一眼,就不得不闭上双眼,凝聚思绪。   那是后来的云姝,那个本该温柔可人、落落大方的云姝。   此刻,她的三缕幽魂皆闭着双眼,眉头深锁,周身的黄光、蓝光、粉光均已暗淡。   “阿仲!你疯了!”夫人疯了一般拉扯郑仲合十的双手,道:“再念下去,你会没命!谁教你的法子?”   郑仲的嘴唇的确已经有些发紫,他念完了最后一个‘敕’字,终于睁开双眼,站了起来,凝视着夫人,道:“你是怕我没命?还是怕我送走云姝的三缕魂后,你的儿子再也不会有救?”   “阿仲……”   夫人微一愣神,郑仲已跃身而起,自怀中摸出一柄匕首,划破了左手掌心。   夫人大喊:“不要!”她袖中也藏了匕首,抽了出鞘后,对准了郑仲胸膛,掷了出去。   郑仲掌心流出的血已洒在了云姝那三缕幽魂上,与此同时,夫人掷出的匕首已自他后背插进胸膛。   郑仲轻飘飘落在地上,单膝跪倒。   他仰起头,痴痴望着云姝那三缕幽魂,看着她们渐渐变淡,渐渐消失,他笑了,他想,他的云姝可以活下去,可以像正常人一般活下去。   那老人说的不错,一命换一命。原来,死,并没有那么可怕。他的死换云姝活,值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夫人一步一步走到郑仲身边,“你知不知道,我在想办法让云姝活下去,那法子几乎就要成了。你知不知道,没了云姝这三缕魂,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夫人瘫坐在地,眼泪滚了出来。   郑仲右手越过肩膀,握住匕首柄,猛地拔了出来,鲜血已染红了一大片衣衫。   他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初时是苦笑,后来竟大声笑着,仰起头望着山洞顶大声笑着。   大笑过后,不停的咳,直到咳出了血。   “夫人……”郑仲苦笑道:“云姝,是你一手教养长大的。”他又咳了几声,紧紧闭住嘴,将那又咸又腥的血咽了下去。   夫人紧紧咬着口唇,缓缓自衣袖中掏出金疮药。   “没用的……”郑仲的脸色已经泛白,他身下的血越来越多:“想不到,夫人的功夫,也很好……”他轻轻笑着:“阿仲……阿仲还以为……咳咳!”   夫人嘴唇轻颤,道:“你……你不要再说了。”   “不说,怕没机会了。”郑仲索性躺在地上,躺在他自己的血泊中:“夫人,阿仲本想,护你一世的。阿仲……自幼没有娘……”   “不要……不要再说了!”夫人闭上双眼,她心里很乱,一切都乱了。郑仲、云姝、她的儿子逸阳……   郑仲又道:“那一日,你说,‘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那一日,你紧紧握住云姝的手……夫人,你喜欢云姝的,是不是?”   夫人哭了,哭出声儿来。她踉跄着站起身,走到郑仲身边,蹲了下去,右手托住郑仲背脊,将他半扶起来。   “二哥!”   云姝的一声大喊穿透山壁,传到上官逸阳、木槿和楚博耳中,打斗立止。他三人转身向山谷更西面跑去,木槿索性握住上官逸阳左腕轻身而起。   “我恨你!”凄厉的喊声又传了出来。   他三人合力击碎山石,上官逸阳当先奔了进去,木槿紧随其后,楚博却犹豫了。   云姝已不再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子,亭亭玉立的一个大美人,脸上却布满了忧伤。   她将郑仲搂进怀中,呢喃道:“二哥,是我!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郑仲本已阖上双眼,听到云姝的声音,勉强睁了开来。   眼前,是那个云姝,是他心心念念要娶回家中的云姝。他的右手动了动,却抬不起。   云姝抓住他右腕,让他右掌贴上自己脸颊。   郑仲笑了,心满意足,却道:“脏了……你……你爱干净。”   “郑小二!你说过,即使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她的眼泪落在他脸上。   “云姝……”他试探着,唤出口:“娘子……”   云姝站起身来,将郑仲右臂架在肩上,道:“二哥,我带你走,我们走!”   夫人向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   云姝猛地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夫人,目光中满是仇恨。   夫人口唇微动,却什么也说不出。   云姝左手扶在郑仲腰间,右手紧握成拳。走出洞口后,两粒石子朝着夫人直射过去。   “不要!”   “逸阳!”   几乎同时出口的两句话。一句来自上官逸阳,另外一句来自木槿   云姝架着郑仲走在石板路上,她双手、衣服已沾满了郑仲的血。郑仲的呼吸越来越弱。   云姝突然停下脚步,喊道:“蒲季你给我滚出来!”   淡紫色的光渐渐凝聚成人形,紫竹一双紫色的眼中也布满了忧伤,他轻声唤道:“三姐。”   “我要一场梦!”她再也架不住郑仲,抱着他坐到地上。   紫竹低着头,轻轻道了句:“好。”   山谷东面,郑仲的那间屋子里,云姝穿着大红嫁衣坐在床上,头上盖着喜帕。   郑仲推开木门,走了进来。手里握着喜秤。   蒲季穿了件干干净净的紫色衣衫站在一旁,道:“二哥,挑喜帕!”   郑仲横了他一眼:“不会说吉祥话么?”   蒲季挑了挑眉毛,清了清嗓子,道:“请新郎用喜秤挑起喜帕!这么说可成?”   这样的好日子,郑仲不想生气。他侧身坐在床畔,挑起了云姝头上的喜帕。   云姝低着头,嫣然一笑。   蒲季不由得撇了撇嘴,低声道:“三姐偏心,对着二哥温温柔柔的,对着我冷冰冰的。”   郑仲又横了他一眼。   蒲季忙小跑到八仙桌旁,端起桌上的托盘,走回到郑仲和云姝身前,道:“喝酒!”   郑仲叹了口气。   蒲季忙道:“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从此长长久久!”   郑仲和云姝二人各自端起一杯酒,双臂相交,仰头一饮而尽。   蒲季笑了,转瞬间消失不见。   郑仲轻声唤道:“娘子……真的是你?”   “二哥……”云姝的眼睛渐渐红了:“是我!我是那个一心一意要嫁你的云姝。”   郑仲紧紧将云姝拥进怀中,道:“我想你,想了很久。”   “我也想你!”那三缕幽魂并非无知无觉,藏着他们相恋后的点点滴滴。   郑仲放开了云姝,右手轻抚上她脸颊,擦掉她脸上挂着的泪:“往后,我不在,别再闯祸。”   “不!”云姝摇着头:“我们就待在这儿,不出去,不好么?”   郑仲笑了:“傻丫头!白白生了颗七窍玲珑心。”   “二哥……阿仲!”她伸开双臂,紧紧搂住郑仲:“不要!我求求你……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不能就走啊!”   郑仲轻轻抚着云姝的长发,温柔地笑着,道:“娘子,阿仲能娶你为妻,上苍已待我不薄了。能再见到你这个样子,我已心满意足。”   “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郑仲轻声道:“好好活下去,代我活下去。”   郑仲的声音渐渐变轻,幻境突然消散,云姝抱着郑仲坐在地上,满身是血。   蒲季站在一旁,低声道:“三姐,对不住……”   云姝闭上双眼,冷冷道:“你走……”   紫竹轻声叹息,闭上那双紫色的眼睛,莹莹紫光围绕在郑仲和云姝二人身边。   “娘子……”郑仲动了动手指,堪堪抚上她发梢:“季儿,季儿没有错。”   云姝轻轻抚着郑仲脸颊,擦着他嘴角血迹,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她笑着道:“二哥你累了……”   郑仲轻轻摇了摇头:“我要……要……再多看看你。”   “二哥……”云姝紧紧将郑仲搂进怀中:“阿仲……”   “你哭,不好看。”   云姝右手托着郑仲背脊,左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温温柔柔的笑了。   “这样……这样才对。”郑仲猛咳几声,那口血又被他咽了下去:“三妹,你要……要记得,代我,代……”那句话终是没有说完,郑仲抚在云姝发梢上的那只手松了。   “二哥……”云姝此刻已是泪如雨下,她勉力将郑仲拦腰抱起,朝着马厩走去。口中呢喃道:“三妹带你走,咱们再不待在这儿了,咱们再不待在这儿!”   马有灵性,郑仲的那匹马仿佛感觉到主人不在了,长嘶不止。    ☆、第 44 章   寅时二刻,大雨倾盆而下。   云姝带着郑仲走了,楚博竟也不见了。偌大的山谷,突然间变得空空荡荡的。   婚房中的一应红色物事均已被仆人撤下,上官逸阳光着臂膀躺在床上,木槿正替他包扎着肩膀上的伤处。   上官逸阳温和地笑着,道:“放心,我死不了。”   木槿横了他一眼,幽幽叹了口气。   夫人换了一件纯白色的衣裳,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目光呆滞。   上官逸阳对木槿使了个眼色,木槿轻轻颔首,转身出门,反手将木门带上了。   上官逸阳扶着床沿半坐起身,背脊靠在床头,轻声唤道:“娘……”   夫人回过神来,走到床边,侧身坐下,左手抚在上官逸阳手背上,勉强笑着。   上官逸阳问道:“你这件白衣裳是穿给郑仲?”   夫人点了点头,眼睛是肿的,此刻又有些泛红。   上官逸阳试探着问道:“那把匕首,当真是你□□去的?”   夫人侧过头去,仰了起头,狠狠眨了几下眼睛,仿佛只有这样,眼泪才不会流出来。可是,急剧悲痛的泪水,又如何能止得住。   上官逸阳又道:“我听说,他自幼就伴在你身边了。”   “是!”夫人一双眼睛盯着桌上正流泪的蜡烛,窗外的雨声更大了:“他,他们,陪了我二十多年。是我,亲手杀了那个陪了我二十多年的孩子。”   “为什么?是为了我?”上官逸阳眉心紧锁,抬起那条没有受伤的胳膊,伸手轻轻擦着夫人脸上挂着的泪。   夫人轻轻咬着口唇,不否认便是默认了。   “娘……”   “能不能不要问!至少,现在不要问。”夫人突然站起身来,开门疾步走了出去。   上官逸阳看着又进屋来的木槿,轻轻摇头。   夫人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一人来到山谷东侧,专属于郑仲的那间屋子,轻轻推开木门。   屋子里,一应物事摆放的整整齐齐,纤尘不染,郑仲是个极爱干净的人。   夫人将油纸伞放在门外,走进这间屋子。   自他成年后,她便再没有来过。可是,屋子里的摆设、位置竟和他幼年时她替他安排的一模一样。   夫人侧身坐到床上,左手轻抚着平平整整的床单,慢慢抚到床头,她见到了枕头旁边摆着的一支竹箫。   竹箫,是她送他的第一件礼物。后来,郑仲以玉箫作为武器,她以为,这支竹箫早已不见了。想不到,这孩子竟然保留至今,就摆在床头。   “阿仲……”夫人哽咽着:“我对不住你。”   “夫人!”木门咯吱一声响了,五岁的郑仲跑了进来:“以后,阿仲能永远待在夫人身边么?在这么漂亮的山谷里面住一辈子?”   夫人将小郑仲抱进怀里,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他鼻尖,道:“就住在这儿,在这儿住一辈子!”   八岁,郑仲与仆人赛马,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摔得鼻青脸肿。他躺在床上咧着嘴,眼泪已经在眼圈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也不喊疼。   夫人的目光中有责备,更多的,却是心疼:“我刚刚回来,你就惹事?谁准你骑那匹高头大马的?”   郑仲吸了吸鼻子,道:“夫人出谷带着阿仲,阿仲就不闯祸。”   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我去的地方,很远。也许,会有危险。”   “阿仲保护夫人!”他突然坐了起来,却‘哎呦’一声,揉着胳膊。   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再长大一些,功夫再练好一些,我就带你出去。”   十四岁的郑仲已是个十分俊俏的小伙子,他跟着夫人去了西华。可是走遍了整个西华大地,夫人的眉头仍旧深锁。   郑仲不由问道:“夫人到底要找什么?”   夫人第一次对他说:“找长生之法,或者,即便只能找到长寿之法也好。”   郑仲笑道:“原来夫人想长生不老。”   夫人却摇了摇头,道:“为我儿子。”   郑仲这才知道,原来,夫人还有一个儿子。   十八岁的郑仲,行事已十分稳妥,谷中大小事务交了给他,她无须操心半分。她也看得出,郑仲与云姝之间与日俱增的情愫。   可是,偏偏那颗玲珑心长在云姝身上,万般皆是造化……   “季儿!”木门刚被推开,夫人便冷冷一唤。   原本身穿青衫的俊朗青年眨眼间变了模样。   紫竹缓缓走到夫人面前。   夫人苦涩一笑,道:“他们都走了,你……”   “我不会走。”紫竹抬起虚幻的右手,作势抚上夫人的肩膀,道:“季儿永远陪在夫人身边。”   “你可知道……”夫人别过头去,有些话,她不想再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仿佛不说出来,就可不需面对。   紫竹低着头,道:“我知道。可我更清楚,那本就是个极其艰难的选择,换做我是夫人,恐怕也会那么做。”   “孩子……”夫人好希望此时此刻,能真真切切握住紫竹的手,将心比心,是一件太难的事。夫人含在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她苦笑着,道:“可我既没能阻止,又枉送了阿仲的命。季儿,我,我后悔了。”   紫竹的眉梢眼角布满了忧伤,他虚抱着夫人,可惜她感觉不到。   良久良久,紫竹道:“可惜,季儿只能造梦。夫人却是个不愿活在梦里的人。”   “季儿,谢谢你……”夫人仰起头看着紫竹,缓缓点了点头。   紫竹却蹙起眉头,道:“不过,往后夫人要多加小心。”   “你是说……云姝?”   紫竹低垂了眼睑,道:“三姐,她和季儿不同。二哥不在了,她又怎么肯安安稳稳活下去。”   夫人笑了,笑中带着洒脱:“她来罢,我等着她,多久都等。”   紫竹愣了愣,道:“夫人……”   夫人道:“死在她手里,我心里好过一些。”   “死,并不难。”紫竹挑了挑眉毛,道:“夫人可知道,紫竹再有本事,一次也不过只可造一场幻境。”   夫人轻轻颔首,只片刻便想了明白:“你是说百里思?”   紫竹道:“百里思不见了。”   山谷北侧,婚房。   天渐渐亮了,木槿环抱双臂站在窗子旁,透过窗子看着窗外的大雨。   上官逸阳悄悄走到她身后,左臂搂住她肩膀,柔声道:“对不住。”   木槿轻声叹息,转过身望进他双眼,道:“有什么对不住的?现在,是说对不住的时候?”   “我想……”   “送那些魂魄走?”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只有我能送走他们。”   木槿重又看着窗外的大雨,一阵凉风吹进了屋子,她上下搓着大臂,道:“娘找那药方找了很久。”   上官逸阳道:“我知道。”   木槿道:“也许,是唯一的方法。”   上官逸阳道:“我知道。”   木槿道:“我希望你能陪我一世。”   上官逸阳将木槿拥进怀里,道:“可我不能这样陪你一世啊。以魂魄炼药,遭天谴的。我不希望上官家后世子孙背负恶灵诅咒。”   “逸阳……”木槿回转过身,双眼含泪,紧紧抱住上官逸阳。   上官逸阳左手轻轻抚着木槿长发,苦涩地笑着:“今生不能长久,还有来世。木槿,来世,我一定也能找到你。”   木槿将头埋进上官逸阳怀里,情感与理智相左的时候,究竟如何二选其一。如果,没有来世,她和上官逸阳之间岂不是没有多久的缘分了。   “相信我。”上官逸阳轻轻抬起木槿下颌,勉强笑道:“我从不骗你,你知道的。”   就在山腹之中,在那些五颜六色,通体泛光的圆球环绕下,上官逸阳点燃了一道符。   木槿扶着夫人站在一旁,夫人几次想要上前阻止,木槿却紧紧拽住了她,缓缓摇着头。   上官逸阳盘膝坐在地上,叩首道:“昔于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受元始度人无量上品……”   这《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上官逸阳诵了一遍又一遍,恶灵积怨过深,久久不能离去。   上官逸阳直起身子,取匕首割破手掌,将血滴到符咒上,重又点燃:“以吾之血作为祭奠,诸灵皆散。”   随着那道符燃尽,光球向上飘去,渐渐消散。   上官逸阳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望向夫人和木槿,轻轻点了点头。   他走到夫人身边,犹豫了一下,道:“娘,儿子和木槿要走了。”   木槿微微一怔,夫人却似已料到了。她眉心轻锁,道:“这炼制丹药的法子是娘从南华大地一个四季如春的谷里找到的。那山谷的主人是个白眉老人。”   上官逸阳道:“长生不死?”   夫人道:“也许吧。”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他犹豫着,握住夫人的手,道:“不要再住在这谷里,也不要回上官家,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住下来。过些日子,我和木槿带着我们的孩儿去找你。”   夫人轻轻拍了拍上官逸阳的手,淡淡一笑。   暴雨过后,这四季如春的山谷突然下了雪,桃花瓣落了一地。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披着狐裘骑在马上。   木槿道:“我不放心。”   上官逸阳瞧了瞧尚未痊愈的右臂,道:“她心中还有不忍。” ☆、第 45 章   打马向南行去,一路上,上官逸阳极少开口说话。   打尖儿的时候,木槿含着笑问道:“在想什么,我的大少爷?”   上官逸阳眉心紧锁,右手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思’字。   “你是说……”‘百里’那两个字,她只做了口型,并未说出声。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事情很怪,他不见了,楚博也不见了。那把钥匙又是楚博交了给郑仲的。”   木槿一双秀眉也锁了起来:“你是怀疑楚博有问题?”   上官逸阳笑道:“我家木槿秀外慧中,你竟丝毫不曾怀疑么?”   木槿轻轻摇头:“看样子不像。”略一思忖,她又道:“只是那晚,你我二人冲进山腹之中,他却留在了外面,那以后更是消失不见,的确很怪。”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面相,做不得数的。表面看上去老实的人,通常不老实。像我这种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人,通常很靠谱。”   木槿哼笑一声,不由得横了他一眼。   上官逸阳道:“怎么你不信?”   木槿笑道:“不敢不信啊。”   不远处,一个身穿绿衫的小男孩儿跑了过来,右手捏了张信纸递给木槿,道:“大姐姐,有个大哥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哦?”木槿接过信纸打了开来,眉心渐渐锁紧,握着信纸的那只右手微微颤抖。   上官逸阳拿过信纸,看着纸上内容。   木槿急问那小男孩儿:“那个,那个大哥哥现在在哪儿?”音调竟也有些颤抖。   小男孩儿道:“大哥哥走了好久了,他说……”   木槿不等那小男孩儿说完,抓起桌上的剑跑出了面馆。   上官逸阳抓住那小男孩儿手腕,急问道:“他说什么?”   小男孩儿看着自己被紧紧攥住的手腕,噘着嘴侧扬起头,不理上官逸阳。   上官逸阳重重叹了口气,追着木槿去了。   小男孩儿也跑到店门口,望着木槿和上官逸阳背影,喊道:“他说叫你们去南面儿!”喊完这句话,小男孩儿蹦跳着回进面馆。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骑在马上向南疾驰。   “木槿!”上官逸阳朗声唤她,她却似未听到一般。   “程木槿!”上官逸阳急了,挥起马鞭狠狠抽了两下。那匹马长嘶疾驰,突然横在木槿身前。   木槿胯下的马受了惊,前蹄顿失。   上官逸阳轻身而起,抱住就要摔倒的木槿,稳稳落在地上。   木槿扬起头看着他,眼睛早已泛红。她开口道:“曦儿,曦儿被人抓走了。”   上官逸阳握住木槿的一双手,紧紧握着。他望进木槿的眼睛,道:“听我说,不要急。你是程木槿,江湖上没有敌手的程木槿。”   “好一个江湖上没有敌手的程木槿!”右侧高树上突然跃下一个白衫青年,看相貌,该有二十几岁了。他右手握着金鞭,一拱手,道:“不知程女侠可还记得在下。”   木槿望着那青年手中金鞭,轻轻推开上官逸阳,走上前两步,道:“你是史家人?”   那青年微微躬身,道:“在下史舟济。”   木槿想起那张信纸右下角写着的一个小小史字,渐渐冷静下来,冷冷一哼,道:“我说过,我这柄剑不想再沾史家人的血。”   史舟济笑道:“你也说过,你只与金鞭一战。”   木槿看着他手中金鞭,却摇了摇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站在一旁的上官逸阳不由得一怔,他一直知道他家木槿自信,却从未想过,在敌人面前的木槿,不只是自信,甚至有些自负。   史舟济又道:“今日即便是死,我也要与你一战。”   木槿低垂了眼睑,问道:“不后悔?”   史舟济重重点了点头,道:“绝不后悔。”   木槿长长呼出一口气,阖上双眼,微微一笑,道:“逸阳,仔细瞧着,你家夫人这天下第一绝非徒有其名。”   木槿拔剑出鞘,一跃而起。   史舟济手握鞭把,金鞭横扫。   木槿冷冷一哼,借了鞭梢的力量斜冲上天,突又翻了个筋斗急转直下。   眼瞅着剑尖就要刺进史舟济背脊,史舟济突然转身,右手握住鞭把,左手握住鞭梢,横截住剑身。右手轻扬,金鞭已卷住木槿剑身。   木槿目光一寒,右手紧紧握住剑柄,挺剑逼上前去,用的竟是蛮力。   史舟济眼中是不可思议,他自忖力道极大,从不曾想过,会被程木槿以这种方式战胜。   那柄剑已横在他颈前,木槿冷言道:“当年史老爷子何等英雄,想不到后辈竟会使些下三滥手段,你以为我程木槿是可任人胁迫的么?”   史舟济紧紧攥住手中金鞭,道:“我几时使过下三滥手段?几时胁迫过你?身为人子,为父报仇,难道不该么?”他苦涩一笑,道:“只可惜,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槿眉头紧锁,问道:“我儿子不是你抓了去?”   史舟济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史舟济功夫不济,可却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程女侠未免小人之心了。”   木槿握着剑的右手垂了下去,她背对着史舟济,道:“你走罢。我说过,比武点到即止,再不需你死我活。你若不愿死心,木槿随时恭候大驾。”   史舟济心中还有犹豫。   上官逸阳走上前来,一拱手,道:“敢问这位朋友,江湖上有名的史家共有几家?”   “有名的史家?”史舟济微微一愣:“南面北面……”   上官逸阳道:“南面!”   “南面……”史舟济眉心蹙起:“南面的史家,最出名的,当属生活在东华、南华交界处的那个姓史的女人。”   “女人?”木槿看向上官逸阳,轻轻摇了摇头。   史舟济又道:“听说,她极少北上。若非三百年前是本家,我不会知道。”   上官逸阳深深一揖,道:“多谢!”   史舟济望向木槿,道:“无论我有多想胜你,撸人子女,乱人心神的事,我不会做。”   木槿脸上露出了些许尴尬:“这一次,是我小人了。”   上官逸阳揽住木槿肩膀,道:“你们江湖人的事,我不懂。可木槿已嫁我为妻,她的事,便是我的事。”   木槿侧过头看着上官逸阳,轻轻摇了摇头。   史舟济却苦涩一笑,道:“我爹说过,她是不世之材。即便我已手握金鞭,竟挡不过她十招。怪不得,我爹说我不成器。”   木槿道:“史家公子,你的技法已很成熟。”   “终究胜你不过。”史舟济长叹一声,转身而去,背影,说不出的落寞。   上官逸阳看着木槿侧颜,问道:“打了一架,心还乱么?”   木槿摇了摇头,道:“我们去苏城。我不信,白姐姐会束手就擒。”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笑道:“这才是我的木槿。”   “你居然还能笑出来?”木槿牵着马缰,翻身而上:“上官逸阳,你是不是没心的?”   上官逸阳讪讪道:“我总觉着,曦儿不会有事。”   木槿狠狠横了他一眼,打马向苏城驰去。   苏城郊外的一间茅舍里,好些桌椅板凳已被打烂,摇篮里空空的,只剩下条小被子。   木槿蹲下身轻抚着那小被子,凝眉细思。   上官逸阳扶正了一张椅子,坐了下去,道:“怪!不像有过打斗。”   木槿站起身来,望着上官逸阳,道:“不论实情怎样,白姐姐和曦儿不见了!”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他虽着急,头脑依旧冷静:“木槿,白姐姐是个聪明人。她不会束手就擒,应该有留下些蛛丝马迹。”   木槿轻轻点了点头,可是,倘若被掳上车,仓促之下,又能留下些什么。   上官逸阳又道:“即便白姐姐走的匆忙,有人送信给你,显然是要你我二人赶去。抓人的人,也许会留下些什么。”   他站起身来,走到摇篮前,掀开小被子,下面果然放着一封信。   木槿凑上前去,只见那信上写着:“东南交界,史家庄史如玉恭候程女侠、上官公子大驾!”   “果然!”木槿目光一寒,却又锁紧眉心:“可我从未与这史家庄人有过什么交集。”   上官逸阳将那封信攥进手心,道:“如果不是你,也许是因为我。”   木槿脑中精光一闪,突然道:“南华……娘说的那个老人就在南华!”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心中却有疑惑:“我怕百里家的人查到曦儿所在,特意在这茅舍外布了结界。想不到,曦儿却被江湖中人掳走了。可是,他们又是如何得知曦儿是你我二人的儿子,又是如何找到这茅舍的?”    ☆、第 46 章   “逸阳……”木槿的背脊突然很凉,手脚也凉了起来,她握住上官逸阳右腕的那只手竟有些抖:“你记不记得,谷中人形容楚博为人木讷,最是不会说话。”   上官逸阳凝眉思忖着道:“可你我二人认识的楚博却并非如此。”   木槿道:“有没有可能……”   上官逸阳接道:“有人易容成了楚博的样子?这局早就布好了?是那史家人?”   木槿轻声叹息:“你一下子问了这些问题,我又哪里清楚。”   再无犹豫,上官逸阳握住木槿手腕走出茅舍,道:“我们即刻南下,昼夜快马,最好能在赶到史家庄之前救下曦儿和白姐姐。”   他二人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木槿道:“有白姐姐在,曦儿应该不会有事。”   “没有那么简单!”上官逸阳一抖缰绳,那马一声长嘶,“我们一定要尽快找到曦儿。若是晚了……”他也不知道晚了还会发生什么,事发突然,太过出乎意料,一时之间难以理清。   整整两日两夜,除了打尖儿之外,他二人一路快马。   第三日一早,木槿勒停了胯下骏马。   上官逸阳本已奔出里许,不见木槿跟上来,他调转马头,回到木槿身边,问道:“怎么了?”   木槿翻身下马,上官逸阳也跃下马来。   木槿走到上官逸阳身前,右手掌心抚上他额头,秀眉紧锁,道:“好烫!逸阳,你不舒服,怎么不说?”   上官逸阳握住她右手,道:“我不碍的!此时此刻,最紧要的,是尽快找到曦儿。”   木槿看着他泛白的脸,心中无奈,只得道:“我累了,我们找间客栈,歇息一晚。逸阳……”她反手握紧上官逸阳的手:“相信我,相信白姐姐。歇息一个晚上,曦儿不会出事。”   客栈里,木槿解下绑在上官逸阳右臂上的纱布,叹着气,道:“是我疏忽,明知你身上有伤,这样昼夜快马,怎么吃得消。化脓了,怪不得会烧得这样厉害。”   上官逸阳勉力一笑,他原本还有精力,这样突然歇下来,竟然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木槿横了他一眼,替他清理伤口,换药,重新包扎,道:“要不要找个大夫?你烧得很厉害!”   “怕烧傻了你聪明绝顶的丈夫?”上官逸阳竟还有心思开玩笑:“有你这蒙古大夫,够了。”   “逸阳……”木槿侧身坐到床边,握着上官逸阳的手,道:“我想……”   “不行!”上官逸阳不等木槿话说出口,就已制止了她。   木槿奇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是你丈夫。”上官逸阳背靠着床头,道:“你劝我相信白姐姐,你自己却又放心不下,做什么?”   “我……”木槿侧转过身,重重叹了口气。   上官逸阳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道:“渴。”   木槿横了他一眼,起身给他倒了杯白水。   上官逸阳喝下一口,又舔了舔嘴唇,继续道:“我知道你功夫好,人也聪明。可是木槿,事关曦儿,你做不到冷静处之。所以,不要想着一个人去面对。”   他一笑,又道:“也别想着,趁我睡着了,你自己骑着马南下。”   “逸阳!”木槿耐着性子,道:“你需要休息,曦儿同样等不得。你要相信我。”   上官逸阳将木槿揽进怀中,道:“我需要休息,你也需要休息。累倒了天下第一的程木槿,且不说应付不了那位史如玉,史舟济再来一次,恐怕你也难以应对。”   木槿又何尝不懂这道理,她只是,关心则乱。她抬起右手将一头长发拢到胸前,道:“明儿个一早,你我二人继续南下,你这身子可能吃得消?”   上官逸阳轻轻点了点头:“打尖儿的时候换药,我注意一些,不碍的。”   木槿苦涩一笑,起身脱下外衫,熄灭蜡烛,躺在上官逸阳身边。   不用猜,上官逸阳也知道,她一定睡不着。他阖上双眼,左手掌心泛起莹莹粉光,伴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龙涎香的味道,他和木槿都很喜欢。在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里,他二人入睡前总喜欢点燃一炉。   上官逸阳听到木槿的呼吸渐渐均匀,他也阖上了双眼。   夜色漆黑,官道之上,一驾马车飞快向南驶去。   马车上坐着个身穿绿衫的绝色美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这美人便是上官逸阳与木槿口中的白姐姐。   白姑娘瞧着怀中粉雕玉琢,睡的正香的曦儿,笑着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臭小子,你这颗心,也不知是怎么长的。咱们被人捉了,怕是要用你这条小命去威胁你爹娘呢,没心没肺的,还能睡得这样安稳。”   白姑娘抬起左手掀开马车左侧的帘子,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幽幽叹了口气。   她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眼睁睁瞧着坏人用曦儿去威胁木槿和那个上官逸阳。虽然,她一向不太喜欢那个复姓上官的小子。   第二日一早,天将亮未亮,木槿扶着床半坐起身。   上官逸阳却已洗漱完毕,早饭也摆到了桌上。他含着笑,问道:“睡得可好?”   木槿轻轻颔首,问道:“昨儿个晚上,你燃香了?”   上官逸阳道:“总不能白白付了店家房钱,我二人睁眼待天明罢!”   “说得有理。”木槿坐到铜镜前梳着一头长发。   上官逸阳走到木槿身后,双手握住她肩膀,道:“洗漱完,填饱肚子,我们上路。”   木槿点了点头,一张俏脸又沉了下去,眉梢眼角尽是担忧。   又行三日,及至东华大地边界,二十几个身穿土黄色短打的仆人弓身相候。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勒停了骏马,跃身而下。   为首那人走上前去,伸手做请:“程女侠,我家主人正在家中恭候二位大驾。”   上官逸阳轻哼一声,道:“‘恭候’未免说的不够准确,‘胁迫’、‘威逼’是不是更恰当一些?”   那人微微笑着,并不答话,转过身在前面引路。   上官逸阳紧紧握住木槿的左手,他能感觉出她的紧张,她的不安。   木槿侧过头望向上官逸阳,勉强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一行人穿过回廊,走进花厅。   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坐着个青年。   他皮肤白净,并无皱纹,看样子,年纪应该不大。可是,他的头发却像雪一样白。   木槿的秀眉蹙了起来,良久,却又笑了,笑中满是苦涩,她终于开了口,她说:“你,还活着?”   那白发青年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木槿身边,温柔地笑着,问道:“你想我死么?”   木槿缓缓摇着头,道:“你的头发……”   白发青年叹了口气:“想要活下去,总要付出些代价。何况,你当初那一剑,已足够我白了头发。”他侧过头看着上官逸阳,不由问道:“这位是?”   木槿反手握紧上官逸阳右手,道:“他是我丈夫,上官逸阳。”   “你丈夫?”白发青年微微一愣:“你成亲了?他是上官家后人?”   木槿点了点头。片刻回过神来,问道:“这儿不是史家庄?”   “史家庄?我又不姓史,这儿怎么会是史家庄。”   木槿的一颗心又乱了,她扶着额头,道:“吕天一,我急着去找我儿子,你我二人之间的事能否缓一缓再说。”   吕天一抬起右手,捋了捋木槿有些乱的头发,道:“我这儿虽然不是史家庄,可我认识史如风和史如玉。这两个人,总有一个是你想要找的罢。”   上官逸阳一言不发,就这样看着木槿和吕天一。他突然间觉得,木槿与吕天一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吕天一转身坐回到太师椅上,道:“听说,史舟济又败在你手下了?有些年头了罢,怎么还是这样不肯给人留一分余地?”   木槿蹙着眉头,道:“我的剑再没有沾过血。”   吕天一点了点头,道:“我派人去史家打探一下,你们一路风尘,就在我这儿住下罢。住在我这儿,总好过住在史家。”    ☆、第 47 章   平静的夜,木槿站在窗边望着天上的眉月,环抱双臂,眉心紧锁。   上官逸阳坐在八仙桌旁,拎起酒壶,倒满酒杯,小啜了一口。   良久良久,木槿终于回转过身。她轻轻咬着下唇,问道:“你不想问些什么?”   上官逸阳奇道:“问什么?”   木槿走到八仙桌旁,坐到上官逸阳对面,越过桌子握住他手,道:“问我和吕天一之间的关系。”   上官逸阳笑了:“你二人之间,关系再近,近不过我和你。有什么好问的。”   木槿眼波流转,一双眼睛不再看着上官逸阳。她直视着前方,仿佛是在回忆过去,良久良久,终于开口说道:“当年,我几乎要嫁他为妻。”   上官逸阳面上不动声色,却紧紧握住手中那只小巧的酒杯。她这是,故意要气他?   木槿又道:“我不能不承认,吕天一是我在这世上喜欢的第一个男人。”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道:“你用了‘喜欢’这两个字。”   “是。”木槿苦涩一笑:“可惜,我杀了他爹,刺了他一剑。我本以为……”   “以为他已死在你剑下?”   木槿点了点头,又道:“却不成想,我二人竟还有相见的这一天。”   上官逸阳端起酒杯,扬起头来,一饮而尽:“程木槿,你是不是觉得我心胸极其豁达?”   木槿侧过头来望进上官逸阳双眼,含着笑道:“我以为,我的丈夫不会在意我的过去。”   “我并未说过我会介意。可是……”上官逸阳苦笑道:“当着自家丈夫的面儿说喜欢旁的男人,程木槿你就是这样做人家妻子的?”   木槿问道:“如若不然,你想我说些什么?说我与吕天一毫无关系?说我们今日是第一次相见么?这些话我说出口不难,你会信么?”   上官逸阳突然执拗起来,道:“你说我就信!”   木槿轻哼一声,道:“自欺欺人。”   “我宁愿你骗我,宁愿自欺。”上官逸阳拎起酒壶,又斟了满满一杯酒,右手已握住酒杯,却被木槿攥住手腕。   木槿道:“酒喝多了伤身,不准再喝。”   说不烦躁是假的。何以解忧?没有杜康……   上官逸阳脱了外衣,自顾自上床躺下,向里蹭了蹭,又向里蹭了蹭,给木槿留出了好大的一块地方。   木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脱下外裳,吹熄蜡烛,躺到床上。   夜,越发的静了。   木槿自上官逸阳背后搂住他,柔声问道:“还在生气?”   上官逸阳闷闷的不出声。   木槿道:“怎么你这样小气?”   “怎样做不小气?”上官逸阳终于转过身,开了口:“听见自家妻子说喜欢过旁的男人,我若不气,除非我不是男人!”   木槿‘噗嗤’笑出声儿来,道:“你也说了,是‘喜欢过’。那时我还未遇见你。”   “未遇见我,就能喜欢旁的男人?这是什么道理?”   “你……你胡搅蛮缠!”木槿真的生气了,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上官逸阳无可奈何,轻声叹道:“没有耐性!这样蛮横霸道,吕天一当年是怎么喜欢上你的?”   人有些时候喜欢犯贱,木槿不再理会上官逸阳,上官逸阳反倒侧转过身,拥了木槿入怀。   木槿心中仍有些气,只是问道:“你当年是怎样喜欢上我的?”   “一见钟情啊!”上官逸阳答的阚快,随即问道:“他对你,该不会也是一见钟情罢?”   木槿眼波流转,直言道:“当年,我开过一间酒铺。他时常来我铺子里聊天、喝酒。”   “一来二去喜欢上你?”   木槿嘴角微挑,那段过往终究藏在心底,无论如何也磨灭不去,她说:“初时,他怕是与你一般肤浅。”   “我肤浅?”上官逸阳不以为然:“天地良心,终我此生,就只喜欢过一个你。娶妻这样的大事,我慎重了又慎重,我的感情绝不轻易交与旁人。”   木槿翻转过身,望进上官逸阳双眼,道:“我信你,可我也不想骗你。逸阳,今时今日,这件事我必须要说与你听,除你之外,我还喜欢过一个吕天一。”   上官逸阳捋着木槿的长发,笑道:“喜欢过便喜欢过罢。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他抢不走就好。”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木槿轻声叹息:“当年,我还曾想过,如果吕天一不姓吕,该有多好。”   ‘如果吕天一不姓吕,该有多好。’   院子里,吕天一坐在石桌旁,对月独酌。他并不想偷听人家夫妻之间的悄悄话,可又实在把持不住,实在想知道,木槿在见到了这样的自己后,会对她的夫婿说些什么。   原来,当年她并非是虚情假意,终究是付出过真心的。这该死的造化,为何偏偏安排她姓程,既然安排了她姓程,又为何要安排自己姓吕呢?   吕天一想不通。   他是那样喜欢木槿,恨不能将一颗心掏出来给她。最后,她终于将剑送进了他心口,也算是他自作自受罢。   吕天一苦涩一笑,手握酒杯,扬起头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如果他不姓吕,你当真会嫁给他?”客房里,上官逸阳犹豫很久,还是将这问题问了出来。   木槿轻轻一笑,却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许不会,也许……”   “也许会?我想不会。”上官逸阳竟出奇的肯定:“你注定是我的!吕天一即便姓张姓王,他也娶不到你。”   “如此自信?”   “我求过月老。”   “又信口胡诌了!”   “我说真的!”上官逸阳紧紧揽住木槿:“就在我向你和盘托出上官家那件事之前,我第一次跪在月老像前,求他将你我二人腕上的红线系成死结。”   木槿嫣然一笑 ,扬起头轻吻他唇瓣,道:“月老显灵了。”   “月老显灵了!”上官逸阳紧紧贴上木槿脸颊,道:“所以,你注定是我的。不论在我之前,你遇见过多少男人,喜欢过多少男人,最终,你也会嫁我为妻。”   木槿笑着横了他一眼:“知不知道你很自大?吕天一,也是人中龙凤。倘若他当年遇见的不是我,也许……”   “也许怎样?”   “他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木槿突然将头埋进上官逸阳胸膛。即便她在极力克制,上官逸阳仍能觉得出,她哭了。她是那样坚强,极少会哭。   上官逸阳突然感到心虚,也许,比起吕天一,他真的只是胜在了姓氏与时间。   天井中,吕天一长长叹了一口气,又一次斟满手边的酒杯。   后来,在他一头黑发已成银色以后,他不再是那个生下来便口含金汤匙的少爷,他终于体味到了人情冷暖。   也许,上苍终究是公平的。年少时放浪形骸,不羁于世终于惹怒了上苍,收回了对他的眷顾。如花美眷、功名利禄,一切的一切烟消云散。   他扬起头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胸口又隐隐约约疼了起来,这是她给他的。最后的最后,她给他的一切,他依旧视若珍宝,哪怕是那狠心的一剑。   客房里,上官逸阳轻轻抬起木槿小巧的下巴,替她擦着挂在脸上的泪,道:“再哭,明儿个一早,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他见到了,怎么想?”   “他……”木槿紧紧握住上官逸阳的右手,苦涩一笑,道:“我和他之间隔着深仇大恨,他还会想些什么。”   “过去了!”上官逸阳轻轻地,一下一下抚着她背脊,柔声安慰:“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时间抹不去的。我想,吕天一心中早已没有恨,剩下的,恐怕只是遗憾。”   “遗憾?”   “遗憾!”   的确遗憾。这世上,有些女人就像明珠,明珠是那样的光彩夺目,一旦喜欢过明珠,其他的,再入不了眼。   程木槿,就是明珠一般的女人。   夜,更深更凉。   吕天一苦涩一笑,起身径向卧房走去。   他和她,终究是错过了。他如今孑然一身,吕家在他死后,再没有香火为继。   曾经的煊赫,一去不返。也许吕家败落,是定数。这样想来,木槿最终没能成为他的妻子,于他而言,是遗憾,可于她而言,却是大幸。   吕天一推门走进卧房,卧房里,一片漆黑。他却不掌灯,轻车熟路走到床边,坐了下去。他早已习惯了黑暗,早已习惯了孤独。   他脱下衣衫,横躺在床上。突然想起站在木槿身边,那个面冠如玉的男人。他竟是上官家后人……   木槿是明珠,极少有明珠会暗投。可是,江湖上那么多煊赫世家,她怎么偏偏选中了上官家?    ☆、第 48 章   第二日一早,上官逸阳沉沉睡着,木槿知道,他这几日频频燃香,太累了。   她轻声下床,轻声洗漱,换好了衣衫后,拎起宝剑,走出客房。   客房外,吕天一穿着一袭青衫,背负双手,浅浅笑着,仿佛正等着她出来。   木槿微微一愣,走上前去。   吕天一道:“晨起练剑,这习惯,从不曾改?”   木槿随着他走在青石板路上,晨曦初露,两旁的青草叶上还挂着露珠。   木槿道:“心乱的时候,练剑能平静下来。”   吕天一道:“怪不得你能坐上天下第一的宝座。”   “怎么说?”   吕天一突然停下脚步,望着木槿侧颜,他说:“儿子不见了,做娘的不该六神无主么?在程女侠心中,没什么能重要的过练剑。你已将手中宝剑视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想不做天下第一,也很难。”   木槿紧紧攥住手中宝剑,太过用力,右手的五根指头已经泛白。曾经的吕天一,那么阳光,那么善良,绝不会这般咄咄逼人。   吕天一问道:“无话可说?”   木槿苦笑道:“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你还是这样。”吕天一叹道:“心里的话从不愿说出口。一定要人去猜、去想。”他眼睑低垂,不由问道:“那个上官逸阳,猜得透?”   木槿轻轻点了点头。   吕天一笑出声来,笑中尽是苦涩。他走到路旁的大石前,径自坐了下去:“怪不得,他能娶到你。怪不得,你会嫁进上官家。”   “上官家的事,你也知道?”   吕天一点了点头:“多多少少听过一些。不过,事不关己,此前,是茶余饭后谈资而已。”他拍了拍一侧的石头,扬起头来,望进木槿双眼,问道:“你也坐?”   木槿稍有犹豫,仍是走过去坐了。   晨风吹起吕天一的长发,雪色的头发在晨光下是那样刺眼。   好一阵沉默过后,木槿轻声道:“对不住。”   吕天一笑了:“稀罕的很!程木槿,一代女侠,竟也会做错事,要向人道歉么?”   木槿眼中透出一抹旷然神色,她说:“旁的事,我从没做错过。只是你胸口那一剑,我错了……”她低垂着头,终究是伤心的。   吕天一道:“若以公平论,你是不是也该让我刺你一剑?”   木槿侧过头看着吕天一。   他温柔地笑着,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大树前,撅下一截树枝。   木槿也站了起来。   吕天一右手微抖,手中树枝轻颤,软剑一般。   木槿道:“你知道我还要去救我儿子,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没做,现在不能死。”   吕天一道:“我知道。”   木槿道:“你知道,我随身佩剑不过是一种习惯,其实……”   吕天一道:“其实,你剑术已臻化境,万事万物皆可为剑。我知道。”   木槿凝眉问道:“你都知道,为什么?”   吕天一含笑望着木槿,道:“我不自量力,想为我吕家剑争一口气。”   木槿也笑了,她将手中宝剑立在一旁的大石上,也撅下一截树枝握在手心。灌了气,软软的枝条突然挺起。   吕天一轻轻颔首,跃身而起。   他手中枝条仿似游龙,或扫或撩或挥或刺,竟将鞭法与剑法融为一体。   木槿不由赞道:“好功夫!”   她一挺手中枝条,直刺出去,用的是对付史舟济那一招。   吕天一突然将枝条卷在手心,向后跃了两步,任由木槿刺了过来。   木槿眉心微锁,右手一松,枝条已落在地上。   吕天一笑道:“果然不沾血了。”   木槿却问:“你与那史舟济有交?”   “我若说没有,你会信么?”   木槿摇了摇头。   吕天一一声长叹,道:“我已破陈出新,终究斗不过你。木槿,你的确是武学上不世出的奇才。”   “你我二人只比划了几招,何况,是你先收手。”   吕天一将手中枝条扔到一边,捋了捋有些散乱的白发,道:“高手过招,要比试很久么?你是高手,我也并不太差。你我都明白,最后,我会输。及时收手,没那么难看而已。”   木槿笑了,好多天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笑过了。   吕天一走上前去,替木槿捋了捋因打斗而有些散乱的头发,道:“木槿,我喜欢你。虽然,我并没有上官逸阳那么好命,最终能娶你为妻。可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你。”   木槿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尴尬,她不动声色退后两步。   吕天一抬起的右手僵在空中,使君无妇,罗敷有夫,再也不是当年了。   他笑了,笑中带着苦涩。许久的沉默后,他说:“我们,还是朋友?”   木槿反问道:“今时今日,你还肯当我是朋友?”   吕天一道:“我死过一次,对得起我爹和吕家祖上了。我不想你做我的仇人,即便是形同陌路也不想。”   “天一……”这一次,她终于去掉了他的姓氏。   吕天一开心的像个孩子,他情不自禁的越矩,情不自禁握住木槿的手,目光中仍旧饱含情意。   木槿快速抽出了自己的手,将头微侧,道:“我儿子的事,有劳了。”   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吕天一的心有些凉。他了解木槿,既然她已嫁了上官逸阳,就不会再和旁人藕断丝连。   吕天一温柔地笑着,将双手负在身后,道:“你放心,我已派人潜入史家。”   “潜入?”   “是。”吕天一并未用错字,他说:“史如玉这个史可不是史舟济那个史。听说,前阵子有个人夜探史家庄,后来音信全无。”   木槿眉心轻锁,不由问道:“史家庄地处东华、南华交界,听说南华人多擅妖术。”   “妖术?”吕天一笑了:“这世上哪儿有什么真正的妖术。不过是一种交换,人与人之间的交换,人与天之间的交换。”   “吕兄说的不错。”上官逸阳走了过来,走到木槿身边,握住的木槿的手。   木槿将头微侧,避开吕天一的目光。上官逸阳这一举动,几乎是在宣誓主权。   吕天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上官兄早。”   上官逸阳也笑着,道:“不及吕兄早。”   木槿不由得横了上官逸阳一眼,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不怕主人家见怪,被赶出门么。   吕天一侧转过身,伸手做请:“早饭,府中下人已备好。粗茶淡饭,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上官逸阳拱手道:“承蒙收留,我和我家木槿已感激不尽。”   吕天一当先走向花厅,‘我家木槿’,好亲昵的称呼。曾几何时,他在梦中也会想,有朝一日,娶她过门,直接唤她作夫人?还是唤她的小名?   他想,她一定会唤他作天一,那时他便不依,一定要她唤他相公。   可惜,到最后,他败给了时间,败给了命运,输掉了姻缘。   花厅前,吕天一脚步一顿,背对着上官逸阳和木槿二人,道:“我,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要去办,就不作陪了。”   他一径向西走去,风过,吹起他一头雪一样白的长发。木槿看着他的背影,只感觉到孤独。   曾经,这个阳光一般的青年,生活在父严母慈的家中,哪怕那个家并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   是她,是她毁了这个青年原本拥有的一切。毁了他的亲情,毁了他的爱情,最后,这世上,就只剩他孤独一人,再没有第二个人与他为伴。   上官逸阳握住木槿的那只手紧了又紧,柔声道:“咱们回客房。”   木槿轻轻点了点头。   不远处,那个青衫白发的青年静静望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嘴角边那抹苦笑始终不肯隐去。   他争不过命运,就只好逃。逃到南面来,离程木槿那个女人越远越好。   可是,比命运更可怕的,是这颗心。   有些事,扎在心里,就像种子埋进泥土。偏偏这颗种子只会发芽,发了芽后不会枯萎。时间一长,长成了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里却透着苦。   这满头雪白的发,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世上有一个女人就像刺一般深深扎在他心里。恐怕至死,也拔不出了。或者说,一旦拔出,就会血尽而亡。   “木槿。”吕天一轻声一唤。   从前,他不知道她的本名是木槿。后来,他终于知道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却突然变了。从开始到最终,他始终没有机会唤她真正的名字。   长长的一声叹息后,吕天一重又走进花厅。人可以伤心,饭总还是要吃。好在他生性乐观,这世上,恐怕真的没有什么事能打的垮他。    ☆、第 49 章   客房里,吕天一吩咐仆人将早饭送了过来。   上官逸阳瞧着满满一桌子饭菜,静默着坐在木槿身边,给她夹菜。   木槿的一颗心有些虚,她不知道上官逸阳是几时过去的,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她右手本已拿起筷子,又放了下去。   上官逸阳侧过头看着她,问道:“怎么不吃?吕家的饭菜不合口?”随即戏谑道:“吕天一会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逸阳……”木槿还是决定问出口:“方才,你看到了多少?”   上官逸阳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道:“你的意思是,方才有些事是我不该看到的?”   “当然不是!”木槿有些局促,有些紧张。   上官逸阳笑了,握住她的手,道:“难不成,我会以为你们旧情复燃么?程木槿,你未免太也小看我了。”   木槿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右手拿起筷子,给上官逸阳夹了菜。   上官逸阳又道:“不过,他握你的手,我的确看见了。”   木槿的脸颊微微泛红,却扬起头道:“我并未就范,你自然也见了?”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爹娘。”吕天一突然推开客房门走了进来,他仍旧穿着那袭青衫,双手负在身后。   木槿起身问道:“有曦儿的消息?”   吕天一却摇了摇头:“非但没有你儿子的消息,我派出去的人也失踪了。”   “失踪了?”上官逸阳不解:“才一个晚上,吕兄是如何断定那人是失踪?”   “一个晚上很短么?那人轻功奇高,如无意外,昨儿个夜里就该回来。我们有过约定,卯时不归,不必再等。”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   木槿急问:“你可知道去史家庄的路?”   吕天一正色道:“马已备好。只是不知,我们三人同去,可还有命回来。”   “你不要去!”木槿道:“我和逸阳只需要一张路线图和两匹快马。”   上官逸阳也道:“吕兄肯出手相助,逸阳已感激不尽。以身犯险,大可不必。”   吕天一却道:“多一个人多一分希望。我吕天一也不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史如风和史如玉在抓我之前,总该多加考量。”   木槿轻咬口唇,凝眉不语。   上官逸阳思忖着道:“既是如此,有劳了。”   吕天一瞧了木槿一眼,微低下头,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史家庄藏在好大一片林子后面。   三匹马停在林子前,无论如何不肯再前进一步。   三人一跃下马。   上官逸阳轻抚着骏马鬃毛,又向林子里望了一眼,道:“后面的路,咱们恐怕要徒步了。”   木槿将马儿栓在树上,即便只是栓在树上,那马也并不情愿,长嘶着向后窜。   木槿看向上官逸阳。   上官逸阳走上前去,解下那马的缰绳。那马儿一得自由,即刻向远处跑去。   上官逸阳凝眉道:“牲畜大多时候较人更为敏感。”他转头向着吕天一道:“这三匹马怕是不肯跟着咱们进去了。留在外面,恐怕会丢。”   吕天一道:“三匹马而已,我吕天一不在乎。”   木槿哼了一声,道:“吕家财大气粗,吕大少爷一向挥金如土。”   吕天一嘴角微挑:“我也不是对任何人都会挥金如土的。”   木槿不再理他,握住上官逸阳的手,道:“你是觉着,这林子有问题?”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他心中不无犹豫,径对木槿道:“不如,你等在外面?”   不等木槿出声反对,吕天一翻了个白眼,道:“程女侠说你了解她,我看不然罢。我不赞成留木槿在外面。”   木槿松了手,道:“三个人两个反对,上官逸阳你输了。”   这一次,木槿上前两步,与吕天一比肩而立。   上官逸阳轻声叹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说:“倘若我猜的不错,我们三人一旦走进这林子,便入了阵。可这阵究竟怎样布置的……”   他一双剑眉紧紧蹙着,盘膝坐在地上,阖上双眼。有外人在,他不能直接同易长生交流,只好通过神识。   易长生的那个小匣子始终被上官逸阳背在身后。上古精魂的洪钟之音回荡在上官逸阳脑海:“你想我如何助你?”   上官逸阳道:“助我破阵。”   易长生戏谑:“烂树林阵?”   上官逸阳道:“随你怎样想,只要你肯助我。”   易长生道:“总该许我瞧瞧这阵的鬼样子。”   上官逸阳睁开双眼,站起身来。   他握住木槿的手,走进林子前,他说:“木槿,看好了吕兄,我们三人不可分散。”   木槿点了点头,主动握住吕天一的手。   吕天一来不及激动,人已身处阵中。   哪里是什么树林子?他三人一进阵中,便被五扇门环绕,金色、蓝色、青色、红色、褐色,流光溢彩。   上官逸阳道:“五行?”   易长生的声音又在他脑海中回荡:“不错。五行相生!”   上官逸阳道:“金色!”随即握住木槿的手,闯进金色门中。   又是五扇门,上官逸阳正要穿过蓝光流动的那扇门,易长生突然道:“且住!”   上官逸阳问道:“怎么?”   易长生道:“看它的排列。”   上官逸阳仔细瞧着,金下来该是水,可眼前这五扇门的排列却是金、木、土、水、火,他问道:“五行相克?”   易长生道:“是!你时间不多,错闯一扇门,恐怕就要被困在这阵中。”   上官逸阳长长呼出一口气,可他隐隐觉着,有哪里不对。   管不了那么多,上官逸阳拉着木槿走进那扇青色门中。接下去是褐色门、蓝色门,蓝色门后面居然又该走青色门,依五行相克而布的青色门。   上官逸阳紧张起来,他右手发颤,身上也冒出了冷汗。他说:“依据五行相生相克,这阵没人能走得出。”   金生水,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生木,木克土,土克水,水生木……他们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死循环。   上官逸阳又盘膝坐在地上,阖上双眼前,他说:“木槿,别怕。”   木槿嫣然一笑,道:“我不怕!”   她又看向吕天一,吕天一笑着点了点头。如果今日就是死期,能和程木槿一道赴死,也无憾了。   上官逸阳阖上双眼。师父说过,世间阵法皆可破,这条路走不通,一定还有第二条,第三条。可第二条路究竟在哪儿?   上官逸阳又以神识与易长生对话:“长生,这五行阵会不会只是依照相生或者相克而布设?”   易长生道:“你要试一试?”   上官逸阳道:“总好过坐以待毙。”   易长生道:“有没有可能这门本身带有幻术?”   上官逸阳道:“你是说门的颜色?”   易长生沉默了。   上官逸阳睁开双眼,站起身来。   他看向木槿,想要破了这幻境,非得动用仙术不可。   木槿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上官逸阳重又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一双瞳仁染上了金黄色。   周遭门的颜色变了,金、水、木、火、土,是五行相生阵。   这之前,他们走错了四次,最后一次穿过的是蓝色门,依五行相生走下去,是不是就可出阵?上官逸阳犹豫了。他不愿也不能带着木槿一道赴死。   木槿握住上官逸阳的手,道:“逸阳,我不怕!”   上官逸阳重重点了点头,他相信,他和木槿不该也不可能被困死在这阵里。易长生说的不错,这不过是个烂树林阵!   一鼓作气,他死死握着木槿的手,木槿紧紧握着吕天一的手,他三人依次穿过青色门、红色门、褐色门、金色门,金色门外,是湛蓝色的天空。   上官逸阳长长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望着蓝天,金色的双瞳渐渐变回褐色。   他笑了,笑着望向木槿,道:“老天不想我们死。”   木槿松开了拉着吕天一的那只手,道:“我们谁都不会死。”   吕天一的心里终究有些失落,他苦涩一笑,独自向前走去。   “上官逸阳不愧为上官家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可见这人内力深厚。   当先走着的吕天一停了下来,上官逸阳、木槿和他,三个人比肩而立。   马蹄声越来越响,听声音,来的该是一队马。   最前面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男人应该是史如风,可那女人,上官逸阳眉头紧蹙,就要一跃上前,扯了那女人下马,生生被木槿拽住了。   那女人,赫赫然竟是辛六娘,他的六姐,洛云栖尚未过门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五行相生: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五行相克: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第 50 章   史如风翻身下马,与辛六娘两人一先一后走到上官逸阳面前。   史如风拱手道:“上官家主!”侧过头又见到了吕天一,他笑道:“吕大少爷也来了。”   吕天一微一点头。   上官逸阳道:“史如风史庄主?你我二人认识么?”   史如风笑道:“即便从前不认识,现下也认识了。”   上官逸阳眼角余光瞥向辛六娘,他很想问问她:你是不是我六姐?你怎么会到史家庄来的?洛哥去哪儿了?他犹豫着,就要问出口。   木槿右手藏在他身后,轻轻拽着他衣衫,示意他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   史如风看向木槿,又道:“久闻程女侠剑法卓绝,想不到还是个绝世佳人。”   木槿笑道:“史庄主手眼通天,即便不曾亲眼见过我夫妇二人,恐怕……也该见过画像?”   史如风笑着点了点头,暗道程木槿果然是个厉害角色。他侧转过身,伸手做请。   “史庄主。”上官逸阳却不肯就范:“有些话,未入庄前,我们该说个明白。”   史如风剑眉轻挑,问道:“上官家主想说什么?”   上官逸阳直言问道:“是你派人抓了我儿子?”   史如风微躬身道:“史某不敢。”   木槿掏出那张信纸,展了开来,展在史如风眼前,问道:“这封信难道不是史庄主所写?”   史如风瞟了一眼那信纸,道:“史某是个男人,这字迹未免也太过清秀了。”   木槿秀眉轻蹙。   史如风又道:“这是舍妹的字迹。可舍妹现下并不在庄中。三位若是想等舍妹回来,还是要随史某进庄。”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四目相对。   吕天一抬起右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道:“既然史庄主一番好意,咱们就不要推拒。何况……”他微转过头,看了那片‘烂树林’一眼,又道:“进来不易,总不好再原路走出去。”   史如风道:“还是吕大少爷爽快!”   史如风和吕天一走在最先,辛六娘跟在史如风身边,上官逸阳和木槿二人走在后面。   只听吕天一道:“我早不是什么大少爷了。”   史如风道:“叫吕公子总不会错。”   吕天一含着笑点了点头,随即问道:“我的人,被你扣下了?”   史如风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吕天一哼笑一声,不再多说。   史如风又道:“若是误闯进我这五行阵中,走不出来,也怪不得我罢。”   吕天一微微一愣,不得不点了点头。   史如风低首一笑,道:“不过……那人既然是吕公子府上的,晚些时候,我派人找了他出来,再送回府上就是。”   吕天一拱手道:“如此,有劳。”   史家庄不大,胜在山环水抱,风景绝佳。比起安阳,比起苏城,这更南的南面四季常青,别有一番滋味。   高高大大的榕树直耸入云,吕天一拍着粗壮的树干,道:“我家中怎么就养不出这样的古树。”   史如风但笑不语,将三人引入花厅。   仆人奉了茶后,躬身退下。   上官逸阳端起茶杯,又放下,道:“史庄主,不知令妹几时能回到庄上?”   “舍妹性子野,几时能回,我也并不清楚。”   上官逸阳轻哼一声,问道:“强掳人家孩子这样的大事,庄主也不清楚么?”   史如风稍有犹豫,道:“既然三位已经进庄,史某也没有必要再瞒下去。上官家小少爷被我妹妹掳走是真。可是,路上,那位姑娘带着你家小少爷逃走了。”   史如风的目光中有一抹难以置信:“想不到,这世上还能有人从如玉的手下逃走。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带着个奶娃娃。”   木槿那颗心终于真真正正放了下来,她温柔一笑,望向史如风,道:“我家白姐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史如风却道:“恐怕是我那妹子太过大意了。又或者,是她心思未全在你儿子身上。”   木槿微微一怔,未置可否。她总觉着,史如风这句话是话中有话。   “六娘!”史如风朝着里间高声一唤。   辛六娘已换了一件新衫,斜斜靠在门板上,怀抱双臂,道:“史爷有事吩咐?”那娇俏的声音一如往昔。   史如风看着辛六娘,目光中满是柔情:“几位贵客怕是要在咱们庄上待些日子,客房可备好了?”   辛六娘走了出来,侧身坐在史如风腿上,右臂环住他脖颈,左手食指轻点他鼻尖,道:“闯进你那五行阵的是贵客?史如风你是在逗我么?”   “乖!”史如风竟也搂住辛六娘的纤纤细腰,旁若无人一般:“安顿好他们三个,晚上你想喝什么,爷就陪你喝什么。”   上官逸阳右手紧握成拳,目光中满是寒意。   木槿怕他胡来,左手紧紧握在他右腕上。   漆黑的夜。   将入冬,南方的夜比北方要难过一些。   上官逸阳与木槿所住的那间客房里,盈满了蓝色的光。   上官逸阳披着披风坐在圆桌旁,屋子里很冷,他的心更冷。   他已没有心思去想,史如风请他到史家庄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满脑子都是辛六娘嘴角那抹妖娆的笑,是她侧身坐在史如风腿上,史如风揽着她腰的龌/龊情景。   良久良久,上官逸阳长长叹了口气。   “逸阳。”木槿坐到他身边,握住他冰块一样凉的手,道:“你又不听话。”   上官逸阳道:“我不想被人监视。”   木槿道:“六姐和洛哥不会想见到你这个样子。”   “她是六姐么?”上官逸阳冷哼一声,苦笑道:“除了洛哥外,六姐不会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她不是六姐!”   “不要武断。”木槿的目光中满是坚定:“你比我更加了解六姐。你也知道,六姐这辈子只喜欢洛哥一个人。你想没想过,如果那个人是六姐,她为什么要跟在史如风身边?”   上官逸阳原本紧锁的眉头蹙的更紧了:“你是说,她被逼无奈?”   木槿道:“你总该相信,她有苦衷。我想……”   “是为了洛哥?”上官逸阳的一颗心突然定了下来,聪明人只要心静下来,许多事情便能捋的清清楚楚。   木槿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只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她温柔地笑着,道:“无论如何,我们该找机会单独见一见六姐。避开史如风。”   “上官逸阳!”窗子猛地被打开,又突然被关上。辛六娘就这样站在上官逸阳和木槿面前。   室内的蓝光渐渐消散,又被粉光盈满,辛六娘靠在圆桌上,自行倒了一杯酒,握在手里。   “你真的是我六姐?”上官逸阳心中仍有疑惑。   辛六娘冷哼一声,道:“臭小子!六姐白白救了你,白白浪费了我苦修多年的真元。”   再没有疑惑,可上官逸阳的眉心仍旧紧紧锁着:“你本该在安阳。”   “谁说不是呢?”辛六娘坐了下来,喝下一口酒:“我本该在安阳,本该混迹在一堆男人中间,给那个姓洛的挣银子!”   上官逸阳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辛六娘长长叹了一口气,秀眉紧锁,眼睛有些红,她说:“那个姓洛的不见了!”   木槿道:“吕天一说,前阵子有个人夜探史家庄,后来音信全无……”   辛六娘轻轻点了点头:“音信全无的那个人,是洛云栖。”   上官逸阳问道:“洛哥怎么会到史家庄来?难道史如风和史如玉是……”他突然住了口,他相信,他想到的事,木槿和六姐也一定想到了。   辛六娘道:“我没有那个心思想那么多事。我只想知道,洛云栖到底被他们关在哪儿。”   上官逸阳问:“所以,你不惜委身史如风?”   “委身?”辛六娘叉着双臂,道:“史如风那副鬼样子值得你六姐我委身?上官逸阳你未免也太小看你六姐了。”   上官逸阳拱手道:“逸阳知错。”   辛六娘冷哼一声:“你们男人见了美色便如丢了魂儿一般,那个史如风更是色中恶魔。请他入局,并不难。只可惜……”   上官逸阳道:“精明如六姐,也套不出他的话?”   辛六娘点了点头。史家银库的钥匙已握在她手里,可那个失踪人的下落,她却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出。   上官逸阳站起身来,背对着木槿和辛六娘,缓缓道:“洛哥精通五行八卦,寻常的阵法困不住他。所以,他一定没有被困在那个烂树林阵里。”   辛六娘不反对,也并不认同。现在她不能下任何否定的结论,在找到洛云栖之前,她不能随随便便放弃任何一条路。   上官逸阳转过身来,看着辛六娘,道:“有没有可能,他不在史家庄。我的意思是,史如风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去了。”    ☆、第 51 章   “我并非没有想过。”辛六娘上上下下摩挲着大臂,微扬起头,道:“据我所知,史家庄的外事一向由史如玉打理。”   “六姐的意思是,洛哥即便被送出史家庄,也是由史如玉经手?也许,史如风并不知情。”   辛六娘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未将史家庄翻个底朝天。洛云栖究竟有没有被送出去,还不能妄加判断。”   上官逸阳道:“左右我和木槿一时间出不去史家庄了。凭咱们三人的才智、武功,定然能将洛哥找出来。”   辛六娘轻轻颔首,笑得很苦。上官逸阳很自信,可有些时候,太过自信,并不是一件好事。   送走了辛六娘,上官逸阳揽着木槿在床上躺下。   木槿犹豫了一阵,还是开口问道:“史家有没有可能和百里氏有关?”   “你也这样想?”   木槿道:“洛哥一心一意要帮你,他独闯史家庄,不会只是想看这庄里的山水。”   上官逸阳叹道:“这件事,我本不想让洛哥和六姐插手。对了……”   他突然起身下床,取下挂在一旁的包袱,放在桌上,解了开来。   他对着那木匣子道:“长生,你兄长不见了。”   一缕蓝光自木匣中飘出,易长生站在上官逸阳身前,神色凝重:“我知道。”   上官逸阳忙问:“他现在在哪儿?”   易长生阖上双眼,良久良久,他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上官逸阳凝眉道:“你是上古精魂!你无所不能!更何况,他是你兄长!”   “无所不能?”易长生苦涩一笑,这世上即便是神又哪里会有无所不能的本事?“他命中该遇此劫,我又有何办法。”他低垂了眼睑,道:“更何况,他的气息被压制了,我的确寻不到。”   上官逸阳喃喃道:“遇劫必定有解,有解就好。”   易长生苦笑道:“我这个兄长爱管闲事。上千年过去了,这毛病竟丝毫未改。”   上官逸阳凝眉道:“洛哥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啊。”   “不会的。”易长生道:“兄长这一世的面相,不像是个短命的人。”   “我信你?”   “你不该信我么?”易长生犹豫了一阵,才道:“逸阳,兄长全力帮你查清真相,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上官逸阳道:“我现在活得不好么?”   易长生苦涩一笑,缓缓摇了摇头。他一直都知道,上官家或早或晚会出现上官逸阳这样一位家主,一位为了摆脱宿命纠缠,不惜牺牲一切的家主。   良久良久,易长生道:“我相信,你迟早会找到兄长。”   上官逸阳看着易长生渐渐消失,喃喃道:“可我等不及了。”   苏城郊外。   史如玉手中握着火把,看着仆人在那草屋四周淋满了油,右手一掷,大火熊熊烧起,草屋片刻之间便被火舌吞噬。   她目光森寒,拨转马头,缓缓向停在前面的马车行了过去。   史如玉人冷,言辞也很冷,她与那架马车并排而行,说道:“主上,你玩儿够了罢?”   “我不是主上!”听声音,马车里应该坐着个青年。   史如玉道:“每隔几十年,就要来这么一场,你不累,我也累了。”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史如玉道:“很快,你就会懂。”她有些犹豫,轻咬下唇,开口道:“主上,如玉不想再历轮回,太辛苦了。”   “且不说我并非主上,这世上哪有不历轮回的人啊?”   “有!”史如玉用力夹了夹马腹,催马走得更快一些:“如玉希望主上苏醒之时,能记得如玉这一请求。”   “你有完没完?我说了,我不是主上!再者说了,你将我五花大绑扔在车里,有当我是你主子?”   “主上恕罪!”史如玉朝着车窗微一躬身,道:“如玉是怕主上难以自控,坏了大业。”   “荒唐荒唐!太荒唐了!史如玉你至少该给我松了绑!”   史如玉道:“到了史家庄,如玉自会给你松绑。”   车子里突然没了声音,许久,那青年才道:“喂!方才好大一股烟味,你不会烧了人家房子罢?”   史如玉道:“主上英明。”   “人家惹了你么?”   史如玉道:“这家人对主上有威胁,如玉办差不利,不小心给他们逃脱了。不过主上放心,如玉很快会再抓他们回来。”   “请你不要再叫我主上!”   史如玉道:“不叫主上,叫少主?曾经我也是叫你少主的。”   “叫少主总好过叫主上。”   史如玉难得挑了挑嘴角。   “喂!你要替我抓的‘他们’,我总该认识罢?”   史如玉犹豫了一下,道:“少主很快就会知道。”   “怎么好像我不是你主子,你是我主子?”   史如玉道:“少主曾经吩咐过,在你苏醒之前,有关你的一切事务如玉做主。”   “你好厉害么?怎么我以前在安阳不曾听说过你的名字?”   史如玉道:“安阳的事,如玉不管。如玉,只负责一件事。”   “什么是?”   史如玉道:“这个,迟早你也会清楚。”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很无趣。”   史如玉道:“有。”许久以前,那个人说:我就喜欢无趣的人。   马车里的青年不再说话,史如玉也不再说话。   夜里,仆人们倚树而眠。史如玉坐在马车上,靠着车厢,阖上双眼。   马车里的青年探出头来,是百里思。   百里思双手被缚,一双眼睛盯着史如玉长长的睫毛,突然道:“你生的很美。”   史如玉警醒,眉心一蹙,一双眼睛立时睁了开来。   吓的百里思一个机灵,身向后弹,脑袋撞到了车厢上,他‘嘶’了一声,苦于伸不出手去揉,苦着脸道:“你好歹叫我一声少主。知不知道这样睁眼睛,哪怕是大美人儿,也会把人吓傻的,不吓傻也撞傻了。”   史如玉想笑,却忍住了。   百里思伸了伸舌头,也学着史如玉的样子,靠在车厢上,道:“想笑就笑么,整日冷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你一箱金子一样。”   史如玉仍旧冷冷地道:“少主晚上不歇息么?”   “睡不着。”可百里思却打了个哈欠:“你还没说烧了谁家的屋子,我回来好赔给人家。”   史如玉道:“不必了。他家财大气粗,烧了一间茅草屋,不碍事。”   百里思突然问道:“你家是不是住冰山上啊?”   史如玉微微一怔:“怎么说?”   百里思道:“冷啊!这样一个大美人儿,冷冰冰的,抱着都嫌冻手。”   月光洒在史如玉的脸上,她的脸颊竟有些红,她叹道:“很久很久,没有人抱过我了。”   “也是。”百里思道:“哪儿会有男人喜欢冰块儿。”   “你!”史如玉紧紧咬着口唇,重又靠着车厢,阖上双眼。   “史如玉……”百里思竟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借着月光看着她如花似玉的那张脸,又轻声道:“真是不负你这名字。”   他蹭到史如玉身边,以手肘推了推她,道:“你去车里睡啊。”   史如玉微低下头,道:“如玉不敢。”   百里思义正言辞:“你不是叫我少主?少主有命,你不从?”   “少主……”   百里思又道:“你这样靠着车厢睡一晚上,明天这张脸恐怕就不如玉了。你们姑娘家不是一向看中自己这张脸么?”   史如玉道:“护卫少主,是如玉的责任。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   “睡里面就不能护卫了?”百里思假意咳了两声,道:“你睡右边,我睡左边,你以为我会睡外面么?”   “这……”史如玉心中仍有犹豫。   百里思又道:“贴了身的才叫护卫。”他又打了个哈欠,合上双眼,道:“少主有命,不得违抗。”便躺倒下去,‘砰’的一声,又磕了脑袋。   史如玉笑了,掀开车帘,躬着上身走了进去。   第二日一早,百里思醒来的时候,马车已又向南行去。   “喂!”   “少主可以叫我如玉。”马车外,史如玉的声音依旧冷冷的。   百里思道:“念在昨晚同睡之谊,你总该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儿罢?”   大凡姑娘听到这样的话,至少会感到不自在,可史如玉却不然,她面色依旧如常,道:“先去我家,再去更南面的地方。”   “你家在哪儿?”   史如玉道:“东华、南华交界。”   “你家很漂亮?”   史如玉道:“是少主当年选定的地方。”   百里思叹道:“我们两个之中总有一个是傻的,不是你傻,就是我傻。”   史如玉道:“你我二人都不傻,少主会慢慢想起来的。”   百里思道:“你傻不傻我不清楚,我应该是傻的。任由一个冷若冰霜的大美人儿捆着走,传了出去,旁人一定会笑话。至少上官逸阳那小子一定会笑话。”   史如玉微微一怔,问道:“上官逸阳和少主的关系很好?”   百里思正色道:“至交好友。”   史如玉哼笑一声,不再多说。    ☆、第 52 章   史家庄外两百里,史如玉拨转马头,绕着史家庄向南行去。   有仆人打马上前,与史如玉并辔而行。仆人开口问道:“小姐不回家么?”   史如玉侧过头瞧了他一眼,道:“走小路,不好么?非要大张旗鼓告诉人家我带了人回来?”   仆人点了点头,默默跟在史如玉身后。   史如玉径对马车里的百里思道:“少主,自今日起,如玉恐怕要委屈你一些时日。”   百里思问道:“怎么委屈?”   史如玉眼波一转,道:“一阵间,如玉会给你易容。进庄后,你跟在如玉身边,做如玉的贴身仆人。”   “贴——身——啊!”百里思拉着长音说,声音中带着愉悦,带着欢快:“晚上要不要贴身服侍?”   史如玉不由自主瞥了那马车一眼,口中打了个呼哨,拉车的那匹马两条前腿突然跃起,马车里即刻传出了磕碰的声音。   史如玉哼笑一声。   百里思道:“如玉啊,你我是世仇罢?你确定我是你少主?是不是找错人了?”   史如玉冷冷道:“此刻起,我不再当你是少主。”   马车里的百里思除了翻白眼外,再做不了什么。不再想着调戏这个冰美人,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事儿。   在被人绑上这驾马车前,他仿佛在做梦,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娘……   以至于上官逸阳为什么不在,程槿究竟去哪儿了,他完全没有心思去想。他只希望,能沉浸在那个梦里,永远也不要醒来。   可史如玉这个冰一样的女人太可怕,惊醒了他不说,还将他五花大绑扔在车上,说什么他是主上。如果他是主上,主上又是谁?荒谬!   史家庄里,史如风带着辛六娘等在南面的一座山前。   辛六娘眼中有疑惑,妖娆一笑,问道:“史爷,咱们这是要等人?”   史如风伸臂将辛六娘揽进怀里,左手轻抬起她小巧的下巴,道:“你不是说,想见一见如玉么?”   辛六娘低垂了眼睑,伸手将史如风推远一些,道:“我的爷,你该不会告诉我,这个山洞是咱们史家庄的另外一处大门罢?”   史如风点了点头,道:“六娘你真是聪明。”   辛六娘目光一闪,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妖娆的笑。   他二人身前的那块石头突然动了,由内向外,缓缓而开,应该是装有机括。史如玉一行人先后走了出来,百里思已易了容,跟在史如玉身边。   史如风当先迎了过去,含着笑,道:“如玉。”   史如玉点了点头,却见到了史如风身边的辛六娘。她本就没有表情的一张脸突然沉了下去,道:“大哥,这个女人是?”   史如风忙不迭握住辛六娘的手,介绍道:“她是六娘,是你的……”   史如玉冷哼一声,道:“该不会是大嫂罢?”   史如风面色一僵,讪讪松开了握着辛六娘的那只手。   辛六娘却含笑叉起双臂,道:“久闻如玉妹妹的大名。”   史如玉冷冷道:“叫我史姑娘。”   辛六娘却也不恼,笑道:“史姑娘人如其名,清冷如玉。”   史如玉瞥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不屑。   她向庄内走去,史如风竟也要乖乖跟在她身后。   只听史如玉道:“我不是说过,不许随便带女人进庄。哥你是死性难改么?”   史如风讨好道:“好妹子,只此一次,除了六娘外,哥再也不带别的女人进庄了。”   史如玉又是冷冷一哼,问道:“上官逸阳和程木槿可来了?”   跟在史如玉身边的百里思神色一怔,却也不好直接开口相询。   史如风道:“不止是他们,还有吕天一。”   “吕天一?”史如玉脚步一顿,侧过头看着史如风,道:“他来做什么?咱们史家和他吕家向来没有太深的交情。”   史如风笑得有些猥琐:“男人么,肯以身犯险,还不是为了女人。”   史如玉冷哼一声,横了史如风一眼,道:“你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一样?”   “大多数男人,心中有情。”远处,吕天一挥着折扇走了过来,走到史如玉面前,他拱着手道:“史姑娘。”   史如玉点头回礼:“吕公子。”   吕天一摇着头,叹道:“还是这样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样子。如玉姑娘不累么?”   看着凑上前来的吕天一,史如玉不由得退后两步,道:“吕公子还请自重。”   吕天一却道:“是你说你我两家交情不深,凑近一点儿,也许交情就深一些。”   史如玉横了他一眼,径自向前走去:“如玉奉劝吕公子,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尽早离开史家庄。”   吕天一紧紧跟在她身边,道:“我若不走,又能如何?”   史如玉哼了一声,不再答他。却对着史如风道:“我早说过,你布在门口那个五行阵法全无用处。吕天一这样的人竟也困不住。”   史如风讪讪一笑,任由史如玉数落自己。   辛六娘心中更添疑惑。比起史如风,史如玉更像是史家庄的真正主人。   吕天一道:“史姑娘,你大哥所布阵法,说不厉害,是假的。可吕某也并非酒囊饭袋啊。”   史如玉道:“在我眼里,你与酒囊饭袋并无区别。”她决定不再同他纠缠,径对着史如风道:“我要见上官逸阳和程木槿。”   史如风吩咐跟在他身后的仆人:“请上官公子和程女侠到花厅一叙。”   史如玉瞥了一眼史如风,道:“你对他们,倒是很客气啊。”   史如风笑着道:“你注定了要做黑脸,咱们史家庄总不能有两个黑脸罢。”他看着跟在史如玉身边的百里思,道:“在外面带回来的?”   史如玉冷笑道:“许你带女人回来,就不许我带男人回来?”   史如风自讨没趣,讪讪住了口。   吕天一瞧着史如玉的背影渐渐远去,收起折扇,插回腰间。在她面前,他的确是个酒囊饭袋。可那纯粹是因为,他希望她能当他是个酒囊饭袋。   从他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她比木槿还要年轻一些,可为人处世却处处透露着老练,带着一种狠辣。   花厅。   史如玉径直走了进去,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了。   史如风仿似早已见怪不怪,拉着辛六娘在史如玉右手边的两把椅子上落座。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也恰好由仆人引着走了进来。   史如玉秀眉一挑,道:“请坐。”   上官逸阳道:“今日终于得见史家庄真正的主人。”   史如玉冷冷一笑:“我大哥不成器,庄外那个阵法叫上官公子见笑了。”   史如风竟只有赔笑的份儿。   上官逸阳道:“史庄主未免太也看不起你家兄长了。”   史如玉道:“叫我史姑娘罢,史家庄没有庄主。”   上官逸阳与木槿二人对视一眼。   木槿重又掏出那张角落里写了个小小史字的信纸,道:“这字条,是史姑娘留给我夫妇二人的?”   史如玉道:“不错。”   不等木槿追问,她又道:“不过,你儿子现而今不在我手上。”   木槿紧锁的眉头刚要展开,史如玉又道:“可他迟早会在我的手上。”   “你!”木槿左手紧攥成拳。   上官逸阳轻轻握住木槿的手,径对着史如玉道:“逸阳不知几时得罪了史姑娘?”   史如玉道:“你并未得罪我。”她眼睑低垂,掀起手边的茶碗盖,轻轻蹭着杯身,道:“当然,我要抓你儿子,也并非全无原因。”   木槿目光一寒,道:“你怕不怕,我现在就出手杀了你!”她话未说完,已飞身上前。   史如玉嘴角微挑,左手微动,一道橙色的屏障已挡在了她和木槿二人之间。   史如玉道:“我知道,程女侠的功夫在江湖上首屈一指。真刀真枪,我比你不过。”她瞟了上官逸阳一眼,道:“我师门中也并无乱七八糟的规矩,说什么术法不可在常人面前使用。”   上官逸阳右手已泛起蓝光,却见到辛六娘朝着他微微摇了摇头,那抹蓝光不得不隐没。   “不过……”史如玉右腿搭在左腿上,展了展裙摆,捋了捋头发,而后道:“那个襁褓中的小男孩儿究竟能不能全须全尾来到史家庄,还要看那姑娘的意思。”   木槿道:“我不信你这术法能□□十二个时辰。”   史如玉笑着问道:“你们难道不想救洛云栖么?杀了我,这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洛云栖的下落。”   上官逸阳慢慢走到那道橙色屏障前,右手飞速穿了过去,攥住史如玉手腕。   史如玉脸上却仍旧带着那抹笑,一丝慌张也无。   上官逸阳道:“放了我洛哥!”   史如玉抬起被攥住的手腕,左右摇了摇。   上官逸阳终是松了手。   史如玉道:“有本事,你们自己去找啊。”   她右腿放了下来,身后那道墙却突然弹开,转瞬间,史如玉便没了踪迹。    ☆、第 53 章   那道墙的后面,百里思呆呆坐在卧榻上。   史如玉也在圆桌旁的圆凳上坐了下来,看着百里思,道:“你都听到了?”   百里思愣了愣,问道:“听到什么?”   “上官逸阳早已娶妻生子。他并没有龙阳之癖,程槿本叫程木槿,是他早已过门的妻子”   百里思眼睑一垂,问道:“那又怎样?”   史如玉冷冷一哼,道:“你当他是兄弟,他可未必当你是兄弟。”   百里思直视着史如玉的一双眼睛,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史如玉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百里思身前,握住他的手:“少主,你该醒了!上官家的后世子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你兄弟的,他们不配!”她的目光中藏着一种冷,藏着一种狠。   百里思的一双眼睛里,尽是迷惘。   他想了许久,那双眼睛重又亮了起来,他说:“我和逸阳二十几年的交情,我信他,不信你!”   史如玉哼笑一声,重重叹了口气。良久良久,缓缓道:“少主,总有一日你会知道,这世上你能信的,就只有一个我。”   客房里,上官逸阳来回踱步,眉心紧锁。   木槿坐在圆凳上,一双眼睛没有焦距。   是吕天一推门而入,唤回了这两个人。   吕天一径自坐到木槿身边,问道:“你们见到史如玉了?”   木槿点了点头。   吕天一又道:“这个女人又冷又狠,妖术远远强过史如风,我们不要与她硬碰。”   “天一。”木槿正色道:“你有没有办法出去?”   吕天一道:“有什么事非要我出去办不可么?”   木槿道:“帮我找到白姐姐和曦儿,尽全力保护他们。”   吕天一低垂了眼睑:“你不怕我找到了他们,史如玉便也找到了他们?史如玉,是个聪明人。”   木槿道:“我相信你。”   吕天一苦笑道:“可我不能信我自己。木槿,你的事,如果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办到,我宁愿不答应你。”   “我不需要你有把握。我只希望,江湖上能多一些人保护我曦儿,哪怕只多一个人。”   吕天一蹙起眉头,久久不语。   上官逸阳突然开了口:“木槿,我们要尽快找到洛哥。找到洛哥,那个史如玉就再不能威胁我们。”   “逸阳……”木槿的心很乱:“你知道的,白姐姐不会功夫。他们这一次是侥幸逃了,若是再被抓住……”她不敢再想下去,再被抓住,她会不会再也见不到那个爱笑的曦儿。   吕天一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木槿,将双手负在身后,缓缓道:“我听你的,找个机会混出史家庄。不过,我不会去找你儿子,我会倾尽全力找到史家庄负责抓你儿子的人。虽然史如玉是个妖女,可是史家庄妖人却不多。”   上官逸阳拱着手,深深一揖,道:“逸阳多谢吕兄!”   吕天一笑道:“谢就不必了。”他侧过头看了木槿一眼,目光中仍是满含着深情:“她是我今生最爱的女人。如果我不姓吕,上官逸阳你没有这个机会。”他苦涩一笑,望着木槿道:“命运是人最难以掌握的,是么,老板娘?”   那一头白发在木槿的眼中消失了。木槿还记得,他们相识的时候,他叫她老板娘,她却说,叫我老板。陈年旧事了,现在想起来,真的恍如隔世。   上官逸阳喃喃道:“他说‘命运是人最难以掌握的’,我不信!从小到大,我从不信命!”   木槿起身握住上官逸阳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史如风卧房里,辛六娘倚着八仙桌,将手中酒杯凑近史如风唇边,却又收了回来,秀眉一挑,道:“史爷,你很怕你妹妹?”   “我会怕她?”史如风攥住辛六娘手腕,将她拉坐到自己腿上,道:“我是男人,怎么好跟个女人一般见识。”   辛六娘哼了一声,问道:“你这史家庄是你妹妹做主罢?”   史如风将辛六娘圈进怀里,握住她的手,喝了一口酒,道:“她做她的主,咱们过咱们的日子。史如玉本事再大,也不敢动我的女人。”   辛六娘侧过头白了他一眼,道:“方才怎么不见你这样回她的话?”   史如风微垂了眼睑,问道:“你在激我?”   辛六娘妖娆一笑,侧着身子,右臂搭在史如风肩上,道:“我的史爷,我只是,不希望我的男人被一个女人欺负。”   史如风轻轻抬起她小巧的下巴,道:“你说的是真话?你当我是你男人?”   辛六娘浅笑带嗔,放下了搭在史如风肩头的胳膊,站起身来,背对着他。   史如风拎起桌上的酒壶,自行斟了一杯酒,满饮过后,他说:“六娘,论谋略论术法,我比不过如玉,庄内事,只要她在,便轮不到我做主。可只一招,我从不亏待女人。六娘你是我的女人,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就会给。”   “当真?”辛六娘的目光中散发着神采。   史如风站起身来,握着辛六娘的手道:“我是男人,男人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   辛六娘眼波流转,一双手臂环在史如风的腰上,妖娆一笑,道:“爷,我想做史家庄真正的女主人。”   史如风的身子明显一僵,他犹豫了,扯开辛六娘的双臂,缓缓坐在椅子上。   辛六娘主动坐到他腿上,一双手臂环住他脖颈:“我希望我的男人是个真正的男人。”   史如风的一双眼睛渐失焦距,他说:“很多很多年了,史家庄一直是如玉做主。”   辛六娘一双樱唇轻轻碰了碰史如风的唇瓣,道:“你就这样心甘情愿么?心甘情愿任由你那妹妹对你呼三喝四?”   史如风的一双眼睛突然紧紧盯着辛六娘,他冷着声音,问道:“你是在挑拨我们兄妹之间的关系?”   辛六娘微低着头,道:“六娘不敢。”   “大哥你总算还能有片刻的清醒。”屋子一侧的墙的弹了开来,史如玉走到史如风身边,在另外一张椅子上落了坐。她一双清冷的眼睛紧紧盯着辛六娘。   辛六娘毫不慌张,站起身来,朝着史如玉微一点头,道:“史姑娘。”   史如玉哼了一声:“狐狸尾巴这么迫不及待地露出来了?”   史如风压低了声音道:“妹妹!”   “怎么你还要维护她不成?”史如玉横了他一眼,左腿搭在右腿上,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道:“大哥你觉着她这样的女人凭什么心甘情愿的跟着你?她要姿色有姿色,要银子有银子。恐怕她那小指一勾,便有大把男人迫不及待围到她身边献殷勤。”   看着史如风越来越沉的一张脸,史如玉清冷的笑着,道:“大凡有姿色的女人总喜欢用自己的姿色骗男人。你们这群臭男人偏爱上当。”   辛六娘微笑着,并不接她的话。   史如玉又道:“说真的,我有些失望。没有想到安阳城中大名鼎鼎的辛六娘……”她低垂了眼睑,想着措辞:“我以为,你会是个不错的对手。”   辛六娘冷冷一笑,道:“让你失望了。”   史如玉道:“心急的人,难免会失方寸。你想救他,找我哥哥,没用的。”   辛六娘直视着史如玉双眼,道:“那我该找你?”她右手掌心已现红光,却突然被人抓住手腕,跃到墙后,那堵墙像门一样关上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史如玉脸上完全没有惊慌的神色,仍旧挂着那抹清冷的笑。她自行斟了一盅酒,与史如风手边的酒杯轻轻一碰,道:“喝一杯?”   史如风苦涩一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史如玉小抿一口,又将酒盅放在桌上,道:“哥你当真喜欢这个风骚的女人?”   史如风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史如玉却摇了摇头,叹道:“谁叫你是我大哥!待一切尘埃落定,我求主上将她赏了给你便是。”   史如风忙问道:“当真?”   史如玉道:“到时,她若还有命在,还不是任由我们处置。”   史如风搓着双手,目光中透着兴奋。   “没出息!”史如玉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史如玉怎会有你这样的哥哥?你当真是我亲生哥哥?”   “哥哥还能有假的?”   史如玉点了点头,随后瞧着那堵严丝合缝的墙,嘴角边挂着一抹冷冷的笑。    ☆、第 54 章   那堵墙的后面是一条密道。   木槿拉着辛六娘跑了好久,直至见到上官逸阳,那颗心才安定下来。   木槿不由得横了他一眼,道:“人我带出来了。大少爷,三条路,究竟选哪一条,你可想好了?”   辛六娘的眼中却有疑惑。   上官逸阳温柔笑着,道:“六姐,你一向沉稳。史如玉的底细我们尚未摸清,贸然动手,恐怕不够理智。”   辛六娘苦笑道:“她的底细我们不清楚,我们的底细人家已十分清楚。除了拼死一搏,抓她在手里,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我们还有路可走。”上官逸阳仰起头看着密道顶,道:“至少,这条密道,六姐你此前并未发现罢。”   辛六娘道:“跟踪史如玉发现的?你又如何敢肯定不是史如玉有意让你发现的?”   “有意又怎样?”上官逸阳握住木槿的手。身后的三条路,最右面那一条的确有人做了标记,虽然很隐秘,可是,依史如玉的心思,她该是故意的,故意做了个隐秘的标记,赌他一定能找得到。   木槿道:“她布了这个局,你心甘情愿走进去?”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道:“只有走进去,才能看清楚她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至于谜底该如何揭晓……”他微微一笑:“就由不得她史如玉说的算了。”   木槿与上官逸阳四目相对,她点了点头。不论会迎来怎样的结局,两人同担,生死与共,还有什么可怕的。   辛六娘仍有些犹豫:“逸阳,这里面不是只有洛云栖一个人的性命,你赌上的,是我们三个人,也许,还有曦儿。”   “我并没有在赌。”上官逸阳的目光中满是坚定:“即便这是一场赌,我也只会赢。洛哥,你们,还有曦儿,都会平安无事。”   木槿不由得紧紧握住上官逸阳的手,她的心突然一颤,如他所说,并非所有人都会平安无事,他没有算他自己。   上官逸阳微低下头,当着辛六娘的面,轻轻吻了木槿脸颊,温柔地笑着,道:“我也会的,你放心。”   木槿重重点了点头,她信他,从开始到现在,他对她偶有隐瞒,却从不曾有欺骗。   辛六娘环抱双臂,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目光中有些许无奈,她说:“上官少爷,上官夫人,若是决定了,前方带路。我好歹也是个人,我家洛爷还在那个妖女的手里,你们不要这么旁若无人,行不行?”   木槿的脸颊微微泛红,她微低下头,复又抬起,望进上官逸阳的一双眼睛里,问道:“三条路,走哪一条?”   上官逸阳缓缓呼出一口气,拉着木槿,径向右边那条路的入口走去。   史如玉的房间里,百里思坐在好大一块铜镜前,镜子里是上官逸阳、木槿和辛六娘三人的背影,他们三人正向那条密道的深处走去。   木门‘咯吱’一声响了,史如玉推门而入,镜子里的影像随即消失。   史如玉坐到百里身边,道:“想不想,提前知道结局?”   百里思眉心紧锁,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史如玉的一双秀眉也渐渐蹙了起来:“还是想不起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百里思起身走到床边,坐到了床上,双手环抱着双膝,道:“请你放我走。”   “你想起一些了,是不是?”史如玉跟了过去,侧身坐在床畔,道:“主上……”   “我不是主上!”百里思突然感到烦躁,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仿佛有一些画面要冲将出来,却又看不清楚。他想,这史家庄一定与他的八字不合,才会这样扰乱他的记忆。   史如玉轻轻握住百里思的手,道:“你有些印象了,是不是?你说过,一旦你走进史家庄,尘封多年的往事就会纷至沓来。”   “我不要……”百里思缓缓摇着头,低低呢喃着,呢喃了很久,他突然扬起头,大声喊道:“我不要!”   喊声直冲九霄。   史家的密道弯弯曲曲,不止长,岔路也很多,简直就像迷宫一样。   上官逸阳不由笑道:“怪不得依山傍水,你猜,我们是进了水底,还是进了山腹?”   密道里又阴又冷,木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道:“是在水底罢。”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若是能早些认识那小妖女,家中的密道会不会建的更隐秘一些?”   木槿轻声一哼,白了他一眼。   上官逸阳却突然将右手食指竖在她口前,压低了声音,道:“你听。”   ‘哗啦哗啦’是流水的声音。   跟在他二人身后的辛六娘道:“是暗河。”   他三人循着水声走了过去,上官逸阳莫名紧张起来,他突然感到害怕。他不知道跟着那个妖女的提示,他究竟会走向哪里。初时的自信竟然荡然无存。   那只紧紧被他攥在手心的手突然动了动,木槿轻声道:“我和六姐都在你身边。”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辛六娘快走两步,站在上官逸阳身边,道:“小子,我和你洛哥的未来就靠你了。”   有些人会被巨大的压力压垮,可还有一些人在重压下愈发的强大,上官逸阳是第二种人。   他的目光重又坚定起来,朝着水声走了过去。   史如玉的房间里,百里思呆呆坐在床上,背脊靠着床头。   史如玉看着铜镜里,上官逸阳、程木槿和辛六娘三个人已走到那条暗河边,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清冷的笑。   她背对着百里思道:“少主,你真的不想再看看你的好兄弟么?”   百里思索性抓起床里的被子,捂在头上。   “何必自欺欺人呢?”史如玉不依不饶:“千年前,是我爹卜的卦,上官家后世子孙会成为你的威胁,你仰仗上官家,却也害怕上官家。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百里思脑海中混乱的影像渐渐清晰。   祭坛前,那白胡子老头对着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说:“主上,上官氏辅佐你成为东华主人,可终有一日,上官家后世子孙会取代百里氏子孙,成为东华之主。”   那个男人问道:“你此言当真?”   老头深深一揖:“卦象所示,断无虚假。”   蒙在百里思头上的被子掉到了地上,原本清秀俊朗的百里思仿佛突然之间老了十岁。   史如玉站起身来,走到百里思身前,拱手一揖,道:“主上!”   “我说过,我不是你主上!你的主上不是我!”他起身举起桌上的铜镜,狠狠摔到了地上,好好的一块镜子立时碎成两半,里面的影像突然消失。   史如玉轻轻摇了摇头,右手一挥,那碎成两半的镜子又合为一体。上官逸阳、木槿、辛六娘三人的影像重新出现在镜中。   百里思的目光中尽是迷惘:“我不明白!我的那匹马是我幼年时,主上送给我的,主上是我的亲人,我是东华世子。”   “东华世子?”史如玉冷哼一声:“还没玩儿够么?还不想醒么?我的主上术法高强,当年,你自行封印了千年记忆。时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胡说!”百里思缓缓摇着头,道:“什么术法?什么封印?一派胡言!”   “你不信?”史如玉突然拽住百里思左腕,将他拽到那面铜镜前,伸手指着镜中的上官逸阳,道:“这个人,你当他是兄弟,可你在他心里就只是百里氏后人,他事事防备着你,一心一意想要……”她突然住了口,死死咬着下唇,别过了头。   铜镜里,上官逸阳手里托着一本泛着黄光的古书。    ☆、第 55 章   上官逸阳犹豫了,迟迟不肯掀开第一页。   木槿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中有迟疑,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犹豫?木槿拿过他手中的书,翻了开来,书里面的字不能称之为字,每一个字都残缺不全,有的缺了左半边,有的缺了右半边……   上官逸阳解下背在身后的包袱,放在地上。木匣子下面,压了一本泛着蓝光的书。   上官逸阳道:“未进史家庄前,这本书和旁的书并无两样。”他指的是发光这件事。   木槿将手中的书放回到上官逸阳右手掌心。   上官逸阳左手托着那本蓝色的书,右手托着那本黄色的书,两本书泛出的光渐渐融合到一起,两本书竟合而为一,化为一幅卷轴,展在他们三人眼前。   卷轴里是一场大戏。   金戈铁马,流血厮杀后,天下一分为三。   上官逸阳的眉心渐渐蹙起,东华大地主上百里氏竟真的与百里思长得一模一样。他身边站着的,应该是上官家第一代祖先,上官家的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卷轴里,百里氏与上官家祖先两个人的两只右手紧紧握在一起,看样子,感情应该很好。   后来,百里氏始终孤身一人,上官家祖先却已娶妻生子。   又不知过了多久,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一个老人在占卜。百里氏听到占卜结果,勃然大怒,右手捏起那张写着上官二字的纸条,轻轻一晃,那纸条便化为了灰烬。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那副卷轴又化为一本书,落在上官逸阳掌心。   上官逸阳迫不及待翻了开来,可是,没有字!原本那残缺不全的字竟也消失不见了。书的最后,画了两幅画。上面那一幅,画的是个山谷,谷中飞着蝴蝶。下面那一幅,画着白雪皑皑的山顶。   上官逸阳合上了这本书,苦涩一笑。   木槿握住上官逸阳的手。   上官逸阳侧过头看着木槿,道:“你看到了,可看明白了?”   木槿一双秀眉微微蹙起,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声音的画,能看出什么?   上官逸阳将手中的那本只剩两幅图的书放进包袱,放到那方木匣子下面。   他将包袱裹好,负在背上,道:“这世上,有人重情,有人重利,坐拥整个东华的百里氏,最看重的该是什么?”   “权利。”木槿脱口而出,曾经的她,为了登顶高峰,成为天下第一,也曾做过一些事,一些至今想起来有些悔的事。可那一时那一刻,心中的渴望、向往是无论如何也抑不住的。   上官逸阳道:“我想,那妖人定然是对百里氏说,我上官家人,会威胁他的江山。”   “好聪明的上官家主!怪不得……”又是那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不知何时,史如玉已站在他们身后。   她的目光中仍旧带着冰一样的冷:“那老人是我爹,并非什么妖人!”   上官逸阳转过身看着史如玉,冷冷一哼,道:“他是你爹,想必你已活了千年,能活千年而不死,自然是妖女,妖女的爹,难道不该是妖人么?”   史如玉忍住怒气,背负双手,道:“我爹,他早已化作尘土。他不是妖人!”   上官逸阳道:“你说我就信?”   “你信与不信与我有何相干?”史如玉瞥了他一眼:“上官家主,算起来,你家祖上与我爹还是旧交。”   上官逸阳笑道:“你爹是我上官家的仇人!”   “他是在忠于主上!他没有做错!”   上官逸阳一步一步走近史如玉,道:“就因为他的一句话,你知道千百年来,我上官家后世子孙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么?”   史如玉冷冷道:“牺牲一个上官家,东华大地千百年来再无战乱,不值得么?你家祖上不惜一切辅佐主上,你爹,你祖父,你祖父的祖父,从没有打过主上的主意。到了你这儿,继续下去不好么?你上官家历代子孙住在安阳城中那间大宅子里,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们想要什么就能拥有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找到真相?”   上官逸阳也冷冷笑着:“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就够了么?”他侧过头看着木槿,目光中满是温柔:“我死了,这世上就只剩我家木槿孤孤单单带着曦儿。也许,二十年,三十年,她还要送走曦儿……上官家人究竟做错了什么?即便真的有错,需要世世代代接受惩罚么?我何其无辜?曦儿何其无辜?我家木槿又何其无辜?”   “你以为你们很可怜么?”史如玉轻轻咬着下唇,目光中竟有一抹忧伤:“比起我来,你们真的可怜么?”   上官逸阳嘴唇微动,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史如玉挑了挑眉毛,道:“你……不想问些什么?”   “你想我问什么?”上官逸阳苦笑道:“这本书,我家一半,你家一半,后面的事,恐怕你也不清楚罢。”   史如玉点了点头:“当年,我爹瞒了我。他……他也不肯说给我听。”   上官逸阳问道:“百里思?”   “是主上!”史如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上官逸阳:“你该猜到了,百里思就是主上!这世上没有人能对主上不敬!”   上官逸阳轻轻点着头,他曾经猜过,也许,最荒谬的最真实,也许,千百年来,百里氏真的只有一人。可是,百里思当他是最好的朋友,这么多年来,百里思表面上很阳光,心里却很孤独,他是他唯一的朋友。   史如玉又道:“如果你后悔了,不想再走下去,我可以送你回安阳。你的儿子,我会保他平安,你的朋友,那个叫洛云栖的,也会安然无恙。”   上官逸阳心中不是没有犹豫,退一步,回到安阳过剩下的也许没有多少天的日子,所有人都会安然无恙,只是他上官家后世子孙继续背负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使命而已,用历代子孙的血守护这片东华大地。   他盘膝坐在地上,没有人出声,木槿也只是静静站在他身边,这个主意,一定要他自己拿。   良久良久,他说:“我有权知道那本书后面写着什么。”   “那么,你是我的敌人。”史如玉的一张脸更冷了,“这世上,没有人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上官逸阳,你更加不可能!”   上官逸阳一跃而起,站在木槿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径对着史如玉道:“如果说,我方才还有一丝犹疑,此刻我已决定了。”   史如玉问道:“不惜牺牲一切?”   上官逸阳温柔笑着:“没有人会牺牲!”   史如玉冷冷一哼:“你太过自负了!”   上官逸阳道:“你不想知道,那本书的后面写着什么么?你不想知道,是上官家的子孙可怜一些,还是你可怜一些?”   史如玉负在身后的右手微微一抖,不想知道么?很久很久以前,她追问过她父亲,她父亲一个字也不肯告诉她,主上亦然。有些事,哪怕是与自己无关的一些事,知道了一些,就免不了会好奇。更何况,上官家的事并非与她全然无关。   她眼中的好奇之色只是一闪便即逝去,却没有逃过上官逸阳的眼睛。   上官逸阳突然问道:“楚博是你的人?”   木槿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史如玉的神色也是一怔:“楚博?”   “是!”上官逸阳决定摊牌:“我一直在想,续命之法,多少年了,我上官家祖上无一人寻到。怎么我娘就能找到?还是在南华那个四季如春的山谷中找到的?是得到了史姑娘的指点?”   史如玉轻声一笑,并不答话。   上官逸阳又道:“我本以为,这一局,是从百里思决定走出安阳城开始的。”   史如玉厉声道:“是主上!”   上官逸阳全不在意,他仍是温温柔柔地笑着,道:“史姑娘,你究竟有多大年纪了?我唤你姑娘,不合适吧?”   “你!”史如玉紧咬着下唇,脸上全是怒意,脸颊因为生气有些涨红。   上官逸阳又道:“这局是从我娘离开上官家开始的?起初,楚博不是你特意安排的吧?”   “你说的是那个又蠢又笨的老大?”史如玉笑了,笑中有一抹不屑:“那样笨的人,学的会分/身术?怕是分/身乏术罢。”   上官逸阳暗暗点了点头,想必,那个真正的楚博已遭不测。   “还想问什么?”史如玉索性坐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膝盖,扬起头,道:“我尽量让你、你们做明白鬼。”   上官逸阳眉心锁紧,急问道:“你找到我儿子了?”   史如玉但笑不语。   上官逸阳低垂了眼睑,道:“比起史姑娘,我们三个还年轻,还轮不到我们做鬼!”    ☆、第 56 章   上官逸阳这句话刚刚说完,史如玉眼前黄光一闪,她忙抬起右臂遮住双眼,再睁开时,那三个人竟不见了。   史如玉却也不急,她一跃而起,嘴角边仍旧挂着那抹冷笑。   如果这真的是个局,上官逸阳最终一定会输给她,输的一败涂地。   史家庄外,上官逸阳抬头仰望朗天白云,长长舒了一口气。   辛六娘叉着双臂,道:“好小子,几时找到出路的?”   上官逸阳道:“史如玉故作聪明。她千不该万不该,把那本书放在暗河边。”   辛六娘轻轻颔首。   木槿的一双秀眉紧紧锁着,逃出史家庄,她并未感到丝毫开心,反倒有些后悔。很多时候,只有待在最危险的地方,才能最接近真相。   上官逸阳看得出她的担忧,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说:“你放心,即便她真的抓住了曦儿,也不敢对曦儿怎么样。”   木槿扬起头看着上官逸阳。   上官逸阳苦笑道:“她的主上不会许她动上官家子孙一根汗毛的。”   “那么你呢?”木槿的手有些凉:“她抓了曦儿,为什么就能杀了你?”   “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上官逸阳轻轻抚着木槿背脊,思忖良久,才道:“我家木槿向来聪明。时至今日,你该猜得到,为何我上官家子孙历代不得长寿,可他百里思却能长长久久的活着,长长久久的做东华大地主上。”   木槿苦涩一笑。她隐隐约约猜到了,可是,如果真的像她猜测那样,上苍待上官家未免太薄了。   上官逸阳洒脱一笑:“那本书,我敢打赌,此前那个妖女从未看过。即便是现在,最后那一页,她仍是没有见到。”   木槿不由问道:“最后那一页?”   上官逸阳低垂了眼睑,那一页史如玉没见到,也不能给木槿见到,他总觉得,那一页是上官家祖先给他指明的一条路,在白雪皑皑的东华山顶,他可以改变上官家后世子孙的宿命。上官家自曦儿起,得以寿终正寝了。   他却只是说:“我们去南华,去那个四季如春的山谷看看。”随后侧过头看着辛六娘,道:“六姐,敢不敢和逸阳打个赌?”   辛六娘道:“赌我家洛爷此刻被关在那个‘鬼谷’里?”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六姐英明。”   辛六娘道:“你夫妇二人自诩文武双全,就当旁人都是傻子么?”   上官逸阳微躬身道:“逸阳不敢。”   木槿的心里还是不安,可她六神无主,没有丝毫办法。史如玉的史家庄不是普普通通的江湖世家,她手中的剑解决不了问题。   “木槿……”上官逸阳与木槿四目相对,正色道:“我想,史如玉未必真的抓到了曦儿。当务之急,我们先去南华救出洛哥。”   木槿阖上双眼,长长呼出一口气,捋顺了思绪后,才道:“你怎敢肯定洛哥会在南华?”   上官逸阳道:“因为史如玉知道,我一旦走出史家庄,一定会去南华。不止是洛哥,倘若他们真的又找到了曦儿,我们一定也能在南华那个‘鬼谷’中见到曦儿。”   木槿问道:“为了要挟你?”   “也许罢。”   辛六娘道:“史如玉是个喜欢铤而走险的女人。她十分清楚,逸阳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洛云栖和曦儿几乎是她唯二的筹码。”   木槿点了点头。史如玉手中还握有筹码,可他们呢?他们空着双手上阵,上苍这一次会眷顾上官家么?   上官逸阳拱起手,径对辛六娘道:“没有坐骑,劳烦六姐施法术带咱们三个过去。”   辛六娘横了他一眼,道:“你可知道那‘鬼谷’的准确位置?”   上官逸阳摇了摇头:“咱们去了南华再说罢。说不定,有人指路呢?”   史家庄里,史如玉已吩咐庄内仆人套车。她背负双手站在百里思身边,道:“少主是当真记不得,还是不愿记得?”   百里思不再是那个阳光青年,尘封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苏醒,他越发的沉默寡言,话也不愿多说一句。   史如玉挽住百里思的手臂,她的笑没有那么冷了,她说:“你的确没有骗我,史家庄是整个东华唯一能让你恢复记忆的地方。”   百里思捏着史如玉的下颌,问道:“上官逸阳去哪儿了?”脸上全无表情。   史如玉松了手,重又看着仆人套车,道:“你跟我走,自然能见到。少主,如玉会赢,是么?”   原来,她也并没有那么自信,她会怕,怕上官家这一代的家主真的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东华大地会怎样,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她只希望她守护了千年的主上能平安,她能一直这样守护下去,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史家庄外,一驾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赶车的是楚博。他跃下马车,掀开车帘,马车里坐着的竟是云姝,云姝的怀里抱了个婴儿。   楚博道:“三妹,史姑娘已在庄内等候。”   云姝跃下车来,她怀里的孩子,此时睡的正香,她瞟了一眼楚博,轻轻点了点头。   史如玉早已迎出庄外,她径对着云姝,问道:“你是云姑娘?”   云姝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楚博拱手一揖:“史姑娘!”   史如玉道:“你做的很好。”   楚博道:“这是属下应分的。”   史如玉就要抱起云姝怀里的孩子,云姝却不放手。史如玉蹙起眉头,道:“你做的很好,孩子给我,你可以去歇息了。”   云姝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史如玉背负双手,对着楚博使了个眼色。   楚博却很为难,他犹豫着,道:“姑娘,不如带云姝同去?”   史如玉沉下脸道:“你该知道,此行不容有失,半点差错也出不得。”   云姝突然开了口:“我要上官逸阳死!我要她亲眼看着上官逸阳死!”她的目光中只剩下恨。   史如玉低垂了眼睑,良久良久,才点了点头。她回转过身向庄内走去,楚博跟在她身边。   史如玉道:“要她跟着,可以。若有异动……”她做了个杀的手势。   楚博道:“属下明白。”   史如玉又问:“上官逸阳的娘?”   楚博道:“不必姑娘费心,不需咱们的人出手。”   史如玉冷笑道:“许多聪明人往往自作聪明。”   南华大地。   上官逸阳、木槿和辛六娘三人走进一间酒楼,挑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坐下。   辛六娘心里有些急,要了一壶酒后,自顾自斟满一杯,仰头饮尽。   上官逸阳道:“六姐,你总要给对方时间,时间到了,我们自会收到消息。”   辛六娘道:“你就不怕你赌错了么?”   上官逸阳犹豫了,未到结局,没有人敢确定自己下的注一定会赢,他只能说:“赌错了,我陪洛哥一起死。”   木槿微微一怔,斟满了她和上官逸阳手边的酒杯。   上官逸阳轻轻拍了拍木槿的手背,道:“你陪六姐在这儿等消息,我出去看看。”   木槿轻轻颔首。   城里,上官逸阳找到一间铁匠铺,走了进去。   铁匠是个健壮的青年,他放下手中正打着的斧头,回过身,笑着问道:“小哥儿想买兵器?”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自怀中掏出一袋银子,扔到那铁匠桌上,道:“我想要你店中最好的那块玄铁。”   铁匠微微一愣,转念道:“小哥儿莫不是还想借用我这熔炉?”   上官逸阳笑了。   铁匠拎起桌上那一袋银子,掂了掂分量,道:“玄铁,我这儿的确有一块好的,可却只此一块。小哥儿此前若是从未铸过兵器,再多的银子,我不卖。”   上官逸阳直言道:“可这柄剑,我一定要亲自铸造。你不肯,总会有别家老板肯卖。”   铁匠看着上官逸阳的背影,朗声道:“这镇上只有我这一间铁匠铺。”   上官逸阳回转过身,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铁匠道:“多买几块玄铁,你几时铸的像样了,我再拿那块最好的出来。”   这世上只有嫌钱少的商人,没有将到手的生意往外推的商人。上官逸阳解下挂在腰上的那块玉佩,扔到桌上,道:“这块玉,值一袋金子。”   铁匠右手托起那块玉,撇着嘴问道:“我怎知真假?”   “去当铺换啊!”上官逸阳平平伸出右手,道:“玄铁!”   铁匠上上下下打量着上官逸阳,通身的气派,不像是会骗人的。他转了转眼珠儿,转身走进里间,拿出个长长的盒子递给上官逸阳。   上官逸阳掀开盒盖,里面的那块玄铁通身的黑色,隐隐泛着红光,他不由赞道:“好东西!”   “那是!”铁匠很是自豪:“这是我几年前在东华山上挖出来的,现在再想找这么一块,难咯!”   上官逸阳点了点头,只有最好的玄铁锻出的最厉的剑才配得上他家木槿。    ☆、第 57 章   这柄剑铸成之时,已近傍晚。   上官逸阳手握剑柄,竖起剑身,总觉差强人意。   铁匠俯身擦着一旁早已铸好的剑,剑身被他擦的闪闪发亮。   他背对着上官逸阳,道:“让你多买两块玄铁,也并非全因我想多赚些银子。有没有觉着,这块玄铁在你手里,多少有些浪费?”   上官逸阳仔仔细细用一块深蓝的布将那柄剑包好,握在手里,对着那铁匠道:“我不觉得。”便走出了那间铁匠铺。   铁匠撇了撇嘴,又继续忙着他手下的活计。   上官逸阳赶回到酒楼时,刚好见到木槿和辛六娘上了一驾马车。   他跃身而起,拦在那架马车前面,笑道:“没有我,你们带走这两个女人又有什么用处?”   马车里传出第三个女人的声音,道:“逸阳,上车!”   上官逸阳神情一怔,这是他娘的声音。   他掀开帘子,上了马车。木槿与辛六娘二人已分坐两旁,上官逸阳坐到木槿身边,凝眉问道:“娘你怎么来了?”   夫人直言道:“是楚博和云姝抓了曦儿。孩子……”夫人微侧过身,握住木槿的手,道:“娘对不住你。”   木槿轻轻摇了摇头,眉梢眼角的愁绪掩饰不去。   上官逸阳道:“他们抓了曦儿还特意送信给你?还是,你跟踪他们……”   夫人道:“娘本就该跟着你们一起来的。这世上没人比娘更熟悉那个山谷。”   “你这又是何苦!”上官逸阳想出言责备,却又不忍。   夫人道:“云姝的事,只有我在,才能解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是个好孩子。”   上官逸阳叹了口气,道:“你该相信你儿子,这事,没有你在,更好办些。”他犹豫着,抚上夫人手背。   “你预备怎么办?等着人家送信?”夫人苦笑道:“即便这真的是个局,是他们故意留下线索让娘跟过来,娘也认了。逸阳,娘不会再丢下你,你也不要想着丢下娘。”   上官逸阳扬起头望着车顶,好一阵子,他才点了点头:“好,我们一家人不再分开。”   夫人笑了,背脊靠着车厢,阖上双眼,感受着路的颠簸。   良久良久,她开口道:“楚博,留给我。”   上官逸阳神色一怔,他有些好奇,娘到底猜到了多少。   夫人重又睁开双眼,道:“是我忽视了那个为人憨厚的孩子,才让旁人有机可乘。错虽在我,可作恶之人也总该受到惩罚。”   上官逸阳轻轻颔首:“一切依娘的意思办。”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上官逸阳、木槿、辛六娘、夫人依次下车。   夫人顺着山谷入口望过去,幽幽道:“好些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她当先走了过去。   木槿的秀眉一直锁着。   上官逸阳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放心,有我在。”   木槿勉强点了点头,可她又如何真能放心的下。   辛六娘反倒不再担忧,她环抱双臂,看着眼前这对夫妻,默默翻了个白眼。   南华大地没有冬天,这谷中较之外面要凉快一些,当真不负‘四季如春’的美名。可一行四人没有哪个有心情欣赏美景。   穿过好大一片木瓜树林,眼前,香蕉树下,盖了一排竹楼。   夫人道:“那老人就住在里面。”   上官逸阳正好奇,这一路未免太过平静。   身后便传来史如玉的声音,依然那么清冷:“上官家主来得好快。”   上官逸阳转身便见到史如玉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行来,后面跟着两架马车。   他笑道:“我以为,史姑娘总要先我一步。”   “抬举!”史如玉竟手握缰绳,拱了拱手。她将头微侧,看向夫人,道:“上官夫人,好久不见。”   “是你?”夫人眉心紧锁。   史如玉跃身下马,道:“是我。”   夫人笑了,道:“这么多年,你的样子居然一点儿都没变。”   史如玉将头微扬,道:“你儿子叫我妖女。我若是变得像你一样老,岂非辜负了这‘美称’。”   夫人低垂了眼睑,她与史如玉是旧相识了,她认识史如玉甚至比认识上官晔还要早。   史如玉问道:“想明白了一些事?上官夫人?”   夫人紧紧盯着史如玉的眼睛,道:“我不明白,当年……”   史如玉道:“当年是我有意将你带到上官晔身边。”   夫人苦涩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史如玉又道:“我爹精通占卜之术,我是他女儿,多少也会一些。我算准了,将来你必会嫁给上官晔,成为上官家主母。”她将头微侧,看了上官逸阳一眼,道:“只是,我没想到上官晔会将你儿子送去仙山修仙。加之……”她向身后的那架马车瞟了一眼,没再说下去。   上官逸阳道:“你的这局棋自我开始,便乱了阵脚,一步错,步步错。”   “我没有走错!一步也没有!”史如玉冷笑道:“你儿子在我手里,你师兄也在我手里。你以为你们四人进了谷,还会有机会出去么?”   “没有机会出去么?”上官逸阳径向第二驾马车走去,瞪了赶车的楚博一眼,掀起车帘,含笑望着坐在车里的人,道:“云姝姑娘,好久不见。”   云姝怀里的孩子仍旧沉沉睡着,她跳下马车,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欲施擒拿手捉上官逸阳手腕。   上官逸阳温柔地笑着,不经意间便跃后两丈,跃回到木槿身边,含笑望着木槿,道:“我家木槿的功夫好,我的功夫若是太差,岂非配不上她?”   木槿的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云姝怀里的襁褓,那襁褓的确是曦儿的,她只一眼便认得出。   她突然跃身而起,身法快如闪电,右手掐住了云姝的脖子。与此同时,云姝的右手也掐在了那婴儿的脖子上。婴儿受惊醒来,哇哇哭着。   木槿紧紧盯着云姝的眼睛,道:“放了我儿子!”   云姝道:“论武功,我比不过你。可我不怕死,你却怕你的儿子会死。”   史如玉也急了:“云姑娘,不许动那孩子!”   云姝瞟了史如玉一眼,道:“这孩子在我手里,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史如玉目光一寒,向楚博递了个眼色。   楚博微一点头,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就要点上云姝穴道。   木槿突然轻身而起,照着楚博右臂猛踢一脚。云姝突然松了抱着孩子的那只手,双手擒住楚博。木槿飞身而至,将孩子抱在怀中,稳稳站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史如玉微微一愣,却又摇着头笑了。她索性抱臂站在一旁,像是要等着看一场好戏,仿佛楚博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木槿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本已舒展的秀眉又蹙了起来,这孩子不是曦儿,那曦儿去哪儿了?   云姝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横在楚博脖颈前,道:“你不是我大哥!”   楚博仍在挣扎:“我是你大哥!三妹,你怎么了?”   云姝道:“我大哥是这世上最憨厚的人,他无论如何不会要我去抓人家的孩子。”   “三妹……”   “住口!”云姝将匕首向前一送,楚博的脖颈流出血来,云姝又道:“你杀了我大哥,是不是?”   楚博沉默不语。   云姝道:“阿仲的事也与你有关?”   楚博将心一横,猛的向刀刃撞去。云姝的右手腕突然被石子打中,匕首落在地上。   木槿将孩子塞到上官逸阳怀里,飞身上前,重又擒住楚博。   这一次,楚博不得不认栽。他苦笑着道:“原来,那一日少夫人是有意相让。”   木槿冷冷一哼,真刀真枪的比试,她自信,这世上能胜过她的人尚未出世。   夫人一步一步走到楚博身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是你杀了我的老大?是你知会史如玉我孙儿的所在?”   楚博不出声,算是默认。   夫人又道:“阿仲也是你怂恿的?”   楚博道:“郑仲的事,确切的说,我不过是个信差而已。”   夫人转过身看着史如玉,道:“是你将固魂丹的炼制方法告诉郑仲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史如玉笑道:“这世上是没有秘密的。你那个郑仲心思那样缜密,即便没有我的安排,他迟早也会查出来。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好一句‘推波助澜’!”夫人苦笑道:“你可知道,眼睁睁瞧着自己养大的孩子死在自己手里有多痛苦?”   史如玉环抱双臂,低垂了眼睑,道:“我只是辗转告知他真相,真正动手的那个人,是你!”   夫人无话可说,因为史如玉说的没有错。良久良久,她只是指着那个易容成楚博的人道:“我要他的命!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史如玉点了点头,右手微动,一粒石子穿透了楚博的脖子,楚博瞪大眼睛看着史如玉,一脸的难以置信,终究是死不瞑目。   史如玉轻飘飘地道:“你要他的命,我替你杀了他。一命抵一命,的确公平。”   夫人眉心轻锁,直视着史如玉,道:“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呢?”   史如玉笑了,道:“上官夫人,这是我的地方。你在我的地方说这种话,不觉得可笑么?”   “可笑么?我倒并不觉得可笑。”上官逸阳将怀中孩子递给木槿,走上前两步,将夫人护在身后,径对史如玉,道:“多谢你帮我娘解决了楚博。”   史如玉道:“客气。”   上官逸阳将头微侧,向夫人道:“娘,这个妖女的命交给儿子可好?儿子保证,娘会满意。”   “逸阳……”夫人心中并非全无犹豫,她担心上官逸阳的身体。   上官逸阳故意左右看了看,问道:“妖女,你的帮手呢?”   史如玉负在身后的左手紧攥成拳,这谷中太过安静,安静的她有些心慌。   上官逸阳又道:“起初,我一直在想,洛哥精通五行八卦,术法在我们师兄弟中是首屈一指的。他怎么会被困于史家庄?又怎么会任由你送他到这个鬼谷中来?”   史如玉问道:“后来呢?”   “后来……”上官逸阳笑着望了辛六娘一眼,道:“我不得不承认,我家六姐很会做戏。”   辛六娘挑了挑眉毛,走上前来,看着上官逸阳,问道:“你是几时瞧出来的?”   上官逸阳道:“入谷之前。”   辛六娘长叹一声:“真是个笨小子。”   上官逸阳道:“是六姐和洛哥太聪明。”   辛六娘却低垂了眼睑:“其实洛云栖不过是将计就计。我想,他多多少少还是受了些委屈。”   上官逸阳不由戏谑道:“六姐心疼了?”   “师姐自然心疼师兄!”伴着这个清脆的声音,右边那间竹屋的门忽然开了,一个身穿绿衫的姑娘走了出来,走到上官逸阳身前,扬起脸唤道:“小师哥!”   上官逸阳抬起右手正要摸她的后脑勺,忽然想起木槿就在一旁,抬到一半的右臂又背回到身后。   上官逸阳的小师妹莫琦有意撅了噘嘴,横了他一眼。   史如玉心知事情有变,跃身上了第一驾马车,向山谷更南面行去。   上官逸阳此刻彻底定了心,竟不急着去追史如玉,反倒问莫琦:“来的还有谁?”   “还有——”她故意拖长音调,却突然向南面跑去,回过头大声道:“小师哥你猜啊!”   上官逸阳笑了,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这个小师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这么没心没肺,生就如此,真是幸运。想来,和她一起来的,必定是师门中极其厉害的人,会是谁呢?   云姝坐在第二驾马车上,用帕子一遍又一遍擦着刀刃,已擦的闪闪发亮,她却还不肯插/回鞘中。   木槿陪着夫人走到云姝身前。   夫人轻声唤道:“云姝……”   云姝擦着刀刃的那只手顿住了。   气氛变得尴尬,木槿轻咬口唇,道:“云姑娘,我儿子……”   云姝重又擦着刀刃,道:“有一个姓吕的,自称是你朋友,你那个姐姐也恰好认得他。”   木槿微低着头,道:“多谢云姑娘。”   “你不必谢我。”云姝轻声叹息,苦笑道:“若是阿仲在,绝不会许我帮着史如玉对付……”她突然住了口,死死咬着下唇。   夫人又唤道:“姝儿……”   夫人的手就要抚在云姝脸上,云姝别过头去,一字一字道:“我放了你孙儿,自此以后,你我二人再无关系。”   夫人的眼睛红了:“你不是恨我么?阿仲心口的那把匕首是我插/进去的。你就不想替他报仇么?”   云姝紧紧攥着手中的匕首,攥的指尖发白,她说:“我想,可是我不能。我若替他报了仇,他永远不会原谅我。将来,我又该如何见他?”   上官逸阳也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道:“我想,你杀了史如玉,他不会怪你。”   云姝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再杀人,倘若不是楚博行止有异,我……”她本想说放心不下,终究没能说出口。   对于夫人,她有恨,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一向敬重,当作娘亲一般爱着的人,杀了她此生的爱人,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教她,到底怎样做,心里才会好过一些。她只能逃,逃到天涯,逃去海角,也许,逃到阿仲在的地方,便是解脱。   木槿轻声叹息,将怀里的孩子递给云姝,道:“还是要劳烦云姑娘将这婴儿送还给他爹娘。”   云姝微一颔首,随意将婴儿放进车厢,兜转马头,就要出谷。   夫人跟上两步,又唤:“姝儿……”   马车停了下来,云姝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她扬起马鞭抽了下去,马车绝尘而去。   她会依木槿所说,将车厢中这个哭闹不停的孩子送还给他爹娘。然后,她去到那个有山有水有郑仲的地方,永远永远陪在郑仲身边,这一次,再不分开。   上官逸阳扶着夫人走进第一间竹屋,而后道:“木槿你陪着娘,我和六姐去找洛哥和小师妹。”   “我……”木槿也想跟去,可又的确不能留下夫人独自一人。   夫人道:“你们三个都去罢,史如玉已无暇再对付我了。”   上官逸阳仍有犹豫:“娘……”   夫人缓缓道:“娘累了,有些事要仔细想想。你放心,娘还要看着曦儿长大成人。”   上官逸阳握住木槿的手,道:“娘你放心,这一次是釜底抽薪,再无后患。”   夫人站在门口,看着上官逸阳的背影。釜底抽薪,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鬼谷最南面的那片橡树林被一片黄光笼罩,鬼谷中自那白发老人至仆人,皆被绑在橡树上。   史如玉和那架马车被三个人挡住去路。   那三个人是洛云栖、莫琦和张南生。   辛六娘最先冲了进来,跑到洛云栖身边,道:“洛爷,无碍吧?”   洛云栖道:“晚上你就知道。”   张南生翻了个白眼,道:“您二位行行好!我家娘子大着肚子一人在家里带二狗,我急着回去!咱们速战速决行不行?”   “南生哥!”上官逸阳见到张南生很是诧异:“你当年不是说过,从此隐居,再也不问世事?”   “又来一个!”张南生心中很是无奈:“你嫂嫂还在家等我,臭小子别问废话。”他一见到木槿,便直了眼睛,道:“你小子好福气啊!媳妇儿这么漂亮。”   上官逸阳将木槿护在身后,道:“南生哥你是有媳妇儿的人。”   张南生竟叹了口气,道:“娶媳妇儿娶早了!”   莫琦突然道:“师兄们能不能少说些废话!”她跃身而起,挺剑向史如玉刺去。    ☆、第 58 章   张南生摇了摇头,侧过头对洛云栖道:“我就说,最先沉不住气的,一定是小师妹。”   洛云栖瞥了他一眼,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老奸巨猾么?”   “我老奸巨猾?”张南生浓黑的眉毛恨不得挤到一起,道:“我要是老奸巨猾,也不会收到小师妹的飞鸽传书后,就匆匆赶到这鬼谷中来。你洛云栖跟我的关系很好么?你落了难,我就该不远万里赶过来救你?”   “难道不该么?”洛云栖抽剑出鞘,剑身泛着盈盈蓝光,他不准备再和张南生斗嘴,看着正斗得难分难解的两个女人,道:“小丫头功夫确有长进,可是要对付妖女,还是差了些。”他跃身而起,攻向史如玉背脊。   史如玉跃身向后,站到那老人身边,冷冷道:“你们修仙的人都这样不讲江湖道义么?”   “跟你讲江湖道义?”洛云栖撸起右臂上的衣袖,长长的一道伤口还未结痂:“我们从不跟妖人讲江湖道义。”   史如玉看着昏迷不醒的老人,问道:“你们对我二叔做了什么?”   莫琦俏脸一扬,问道:“你们又对我师哥做了什么?”   上官逸阳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他的同门师兄妹替他出气,为他出力,心底一片柔软。他知道,有洛云栖和张南生在,史如玉再有本事,也翻不出更大的浪了。他一跃上了马车,掀开帘子,躬身走了进去。   木槿秀眉微蹙,只能守在马车旁,希望不要再出意外。   车厢里,百里思正自愣神,见到上官逸阳出现在眼前,并不感到诧异,只是道:“好久不见。”   上官逸阳坐在一旁,道:“好久不见,主上!”   百里思笑了,那笑中藏着千年的落寞,他说:“想不到,结局竟会如此。上官兄,你……丝毫也不感到意外么?”   上官逸阳摇了摇头,道:“我想,大凡一个人活了太久,都会感到寂寞。是么?世子?”   “是啊!”百里思长叹一声:“太久……太久了!久到,我几乎忘记了人世间最寻常的情感。”   上官逸阳轻哼一声,问道:“真的是为了权力么?为了权力,你不惜牺牲你的好友,牺牲你好友的后世子孙?”   百里思犹豫了,当初,是为了权力罢……呕心沥血,千辛万苦得到了天下,突然有个你十分信赖的人对你说,你的天下终有一日会被你亲如兄弟的朋友夺走,你会怎么做?   上官逸阳又问:“长生不死,永为王者,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么?”   百里思终于开口道:“至少,我从未愧对东华百姓。”   “可你愧对我上官家!”上官逸阳长长呼出一口气,良久良久,才道:“天下自有其平衡之道,许多事,是天意!长生不死,是逆天行事!”   百里思仿佛并未听见上官逸阳所说的话,他缓缓道:“我做了太久的东华主上,高高在上,无人为伴。漫长的时光里,我几乎忘记了我娘的样子,忘记了和我出生入死的那帮兄弟,甚至忘记了我当初为何要做王者。太孤独了……”他苦涩一笑,道:“逸阳,谢谢你当我是你兄弟。”   上官逸阳紧紧盯着百里思的眼睛,道:“我想做个了断。”   “是该做个了断了!”百里思的目光中有一种释然:“我累了,不想再做东华主上。早在我自行封印记忆之前,就不想做了。”他眉头紧锁,望向上官逸阳,道:“可是,这世上想做成一件事,就一定要付出与它等同的代价。我得以长生,是付出了代价的。”那代价便是孤独,是孤身一人高处不胜寒的凄凉。   上官逸阳道:“我知道!无论要我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绝对不悔!”   百里思轻轻点了点头,右手一伸,道:“请罢!”   上官逸阳跃下马车。   百里思竟也跟了出来,坐到马车右边,右手握着马鞭,向远处唤道:“如玉!”   史如玉听到百里思的声音,神情一怔。   上官逸阳朝着他的师兄师姐师妹们点了点头,四人给史如玉让出了一条路。   史如玉慢慢走到那架马车前。   百里思竟朝着她温柔笑着:“此后,我会老,会死,你还愿跟在我身边么?”   史如玉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她跃身坐到马车左边,道:“那我还是继续入轮回的好。”声音不再像之前一般清冷。   百里思又道:“也许要不了太久,我就不再是东华主上。”   史如玉道:“其实,你是不是东华主上我并不在乎。这么久了,我之所以心甘情愿跟在你身边,只因为你是你。”   百里思点了点头,原来,放下意味着另外一种得到。当他不再执着于权力,也就不再感到孤独。   木槿轻声走到上官逸阳身边,握住他的手。   上官逸阳终于想起他自行铸造的那柄剑。他看着木槿,柔声道:“闭上眼睛。”   木槿低垂了眼睑,瞧着他手里握着的,被蓝布包裹好的剑,道:“想送这柄剑给我?这就是你的‘天下第一剑’?”   上官逸阳有些泄气,将手中那柄剑递了过去。   木槿接到手里,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张南生道:“看见逸阳这副模样,我还是很庆幸我那媳妇儿不够聪明,或者说,装着不够聪明。”   木槿多多少少有些尴尬,微低下头,双颊泛红。   上官逸阳径对着张南生道:“不许欺负我家木槿!”   张南生横了他一眼,道:“我说上官逸阳,你几时变成了这样肉麻的男人?”   上官逸阳笑了,看着木槿的目光极尽温柔。过不多时,他朝着辛六娘微一颔首,辛六娘右手掌心泛起紫光,木槿突然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香气,来不及说话,便软软躺倒在上官逸阳怀中。   上官逸阳扶着木槿靠坐在一棵橡树下,背对着他的同门,道:“永绝后患的法子,你们帮我找到了,是不是?”   洛云栖犹豫了,他怀里揣着的东西一旦交给了上官逸阳,就等于亲手送了他师弟一程。   张南生咳了两声,伸平左手,掌心朝上:“给我个做凶手的机会?”   洛云栖依然有些犹豫。   张南生又道:“这是他的事,你不能也没有权力替他做决定!”   “南生哥说的不错。”上官逸阳已站到洛云栖身前。   洛云栖终于下了狠心,掏出怀中那张牛皮递给上官逸阳。   牛皮的一侧,画了一张地图,地图下面用大篆写着正午时分四个字。另外一侧,用十种不同的颜色画了十个一模一样的小人。   上官逸阳看完这牛皮,正想点燃,却犹豫了。   莫琦递给他一个信封,道:“这是师父要我带给你的。他还要我转告你,想要成事,一定要带上我们四个。”   上官逸阳含笑问道:“没有骗我?”   莫琦扬起头,道:“信不信由你!”   洛云栖道:“逸阳,你可知道这牛皮上画的是哪儿的地图?”   上官逸阳瞧了张南生一眼,笑道:“是东华山最高峰。”   世间事最怕夜长梦多,他们几个修仙之人从南华到东华山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辛六娘却道:“你这臭小子不知体谅你洛哥,骑马去!”   洛云栖正要反驳,辛六娘却朝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上官逸阳临行前,半蹲在木槿身边,犹豫着,将那牛皮地图折好,夹进那本画着雪山的书里,连同他负在背后的包袱一齐放到木槿手边。   他还想向夫人道个别,跪在她身前说:儿子不孝。可路过那竹屋时,他忍住了。拨转马头,用力夹了马腹,朝着山谷口疾驰而去。   夫人听到了马蹄声,透过支起的窗子,望向窗外,上官逸阳离去的方向。她知道,他这一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釜底抽薪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自己就那个代价。    ☆、第 59 章   东华山顶。   上官逸阳、木槿、洛云栖、辛六娘、张南生、莫琦六人比肩站在那个泛着黄光的山洞前。   上官逸阳笑了,淡淡笑着,他侧过头看着木槿,道:“想不到,你还是来了。”   木槿的眼睛已经泛红,她说:“怎么总是这样?你想我来,直说就是。偏要留下那本书让我猜,倘若我猜不到呢?”   上官逸阳擦着她挂在脸上的泪,道:“怎么会猜不到?我家木槿那么聪明。”他仰起头看着高挂在空中的太阳,就快正午了……   莫琦心里有些犹豫,她轻声唤道:“师兄……”   上官逸阳看着莫琦,道:“不怕的,师兄又不是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可是,有些话,他不得不交代,他身为人夫、人父、人子的职责,尽不到了。   他走上前几步,拱起手,对着师兄、师姐、师妹深深一揖,道:“往后,希望你们念在同门之谊,替我照料家人。”   “凭什么?”辛六娘环抱双臂,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上官逸阳:“你的事,你出来之后,自己去办!小子,你欠木槿的,几生几世也还不完!”   上官逸阳了解辛六娘,他的六姐一向口硬心软。可是也正如六姐所说,他欠木槿的,恐怕要永永远远欠下去了。   他仰起头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道:“时辰到了,作法罢。”   木槿站到一旁,温柔的笑着,看着上官逸阳,她要将他永永远远印在心里。   洛云栖、辛六娘、张南生、莫琦四人均合十了双手,四道不同颜色的光同时冲击那个洞口,硬生生斩开了一道缝隙。   上官逸阳最后看了木槿一眼,开步走了进去。   莫琦功力差了些,最先顶受不住。那道被撕裂的口子即刻合上了。   洛云栖看着那个泛着黄光的洞口,轻声叹息。   木槿道:“不碍的。他说,他会出来,就一定能出来。”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山洞里,黄绿色的光点飘在空中,就像漆黑的夜,许多萤火虫在空中飞。   上官逸阳孤身一人走在这山洞中,心里本该有些害怕,可他此时此刻却感到安定。   “逸阳。”是易长生的声音。   上官逸阳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跟来。”   易长生的影像渐渐清晰起来,他飘在上官逸阳身边,陪着他走到山洞的尽头。   易长生道:“当年,我跟随上官皓进了上官家,我说过,我会助上官家后世子孙一臂之力。”   上官逸阳侧过头看了易长生一眼,道:“怎样助我一臂之力?帮我点燃最后一道符?”他轻声一哼,这世上,恐怕再不会有人能助他,包括这缕上古幽魂。此时此刻,在这世上,能助他的,就只有他自己。   易长生但笑不语,上古精魂并非徒有虚名,虽然这个小子从来不信。   山洞尽头,上官逸阳的三魂七魄飘在空中。   上官逸阳苦笑道:“以魂养魂,的确是一个长生不死的好方法。怎么当年,始皇帝就想不到呢?”   他将负在身后的包袱平放在地上,里面是他师父命小师妹送来的十道符。   他捏起第一道,站起身来,道:“长生,往后,你能不能替我陪着木槿?替我看着曦儿长大?”   易长生摇了摇头:“你上官家的破事,我看够了。恕长生不能从命。”   那道符燃了起来,上官逸阳侧过头看了易长生一眼,道:“骗骗我不行么?往后,天上人间再不会有我的丝毫踪迹,我只是希望,曦儿能像我一般幸运,有你时时刻刻陪在身边。”   易长生轻声笑着,看着空中,上官逸阳的第一缕魂渐渐变淡。   上官逸阳俯身捏起第二道符,右手轻挥,便点燃了。他说:“我对不住木槿……还说什么生生世世,这样骗她,怪不得上天待我不好。”   易长生始终盯着空中飘着的上官逸阳的三魂七魄,他额头的红光若隐若现。   上官逸阳突然感到很累,他索性盘膝坐在地上,一张一张摆开剩下的八道符。他扬起头看着易长生,问道:“一起燃了?”   此刻,他就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一般无助,没有了三魂七魄,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他的丝毫踪迹。他再也见不到木槿了……他还不曾抱过曦儿……谁说好男儿流血不流泪?他的泪顺着脸颊滑下,落在那一道道符上,与此同时,剩余那八道符同时燃了起来。   他仰起头看着自己的三魂七魄,问道:“长生,我是不是,出不去了?”   “不会!”上古精魂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定,一下子定了上官逸阳的心。   上官逸阳笑了,轻轻点了点头,却缓缓闭上眼睛。   再醒来时,他躺在木槿怀里,周遭白雪皑皑。   上官逸阳抬起手,轻抚着木槿脸颊,道:“我说过,我会出来。”   木槿点了点头,眼泪却落在他脸上。   上官逸阳的身子在打颤,道:“好冷……”   木槿赶忙抱得他更紧些。   上官逸阳道:“我想听你说话。”   木槿勉强笑道:“想听我说什么?”   上官逸阳缓缓阖上双眼:“说什么都好,只要你的声音在。”   “不要!”木槿紧紧将上官逸阳拥进怀里:“不要闭眼睛,我求你!”   “嗯……”上官逸阳又何尝想闭上眼睛,他恨不能时时刻刻看着木槿,恨不能将木槿的模样永远刻进他心里……   歇了好久,上官逸阳才又睁开双眼,可他的身体已渐变透明。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个问题,这么久了,始终不敢问出口,这一次,再不问,没有机会了。   他轻轻握着木槿的手,问道:“嫁给我这个短命鬼,你后不后悔?”   木槿狠狠摇着头:“我等你回来。千年万年,我都等!”   上官逸阳笑了,有些心酸:“不要等了,忘了我吧……就当,我从没去过那片桃林,就当,我们从不曾见过。”   “我不要……”木槿轻轻抚着上官逸阳的脸颊,道:“将来,即便我去到地府,也不会喝孟婆汤。逸阳,不论经历多少次轮回,我会永远记得你。”   上官逸阳缓缓阖上双眼,低声道:“何苦呢?你明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上官逸阳。”   木槿突然执拗起来,她只是说:“我等你!”   这一等,就是千年……    ☆、第 60 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结局咯~~愿意收藏,评论一下么?   公元2017年5月,中国,浙江,横店影视城,清明上河图景区。   今天,只有一个剧组在这个景区拍古装戏。   VIP化妆间里,助理小天看着突然震起来的锁的好好的柜子,忙不迭向外跑去,大声喊着:“小穆姐,了不得了!你那柜子闹鬼了!”   刚从洗手间走出来的穆槿与助理小天撞了满怀,她捋了捋头发,看着小天,问:“怎么了?出大事了?慌慌张张的?”   小天拽着她的胳膊就要往外跑:“可不是出大事了,你那柜子闹鬼!”   穆槿的眼睛亮了,上千年了,她的那双水一样的大眼睛终于又有了光彩,她快步走进VIP化妆间,将小天锁在门外。   那个上了锁的柜子里面,只有两样东西。第一样,是千年前,上官逸阳为木槿铸的那把剑。第二样,是上官逸阳离开后,她依照记忆,画的一幅画。   穆槿迫不及待打开柜子,是那柄剑在震。   她将那柄剑握在手里,轻声问道:“是他么?是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紫竹的声音传了出来:“大美人儿,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恭喜你啦!”   穆槿急问:“他,他在哪儿?”   紫竹说:“离你很近了,大美人儿你带我出去找找呗?”   “小天!”穆槿大声喊她的助理。   小天却敲了门,说:“小穆姐,你把我锁门外了,你先把门打开啊!我不喊闹鬼了还不行么?”   穆槿有些尴尬,她左手握剑,右手给小天开了门。   小天看到她手里的剑,不由叹道:“我说姐,导演组正缺一柄古剑,你从哪儿找出来的?”他说着,就要去拿那柄剑。   穆槿忙将那剑背在身后:“叫他们自己去找,别打我的主意!”她转身从柜子里拿出那轴画,塞到小天怀里,说:“帮我去找画上这个人,所有人都去找。找到了,你想要什么,姐给你什么!”   “画上的人?”小天眨了眨眼睛:“姐,二十一世纪了,找人给张照片行不行?”   穆槿瞪着眼睛:“去不去?”   “去——”小天拉着长音说:“小穆姐要找人,小天我翻遍横店,给横店翻个底朝天,也得把人给你找出来!”   “再耍嘴皮子?”穆槿仍旧瞪着他:“还不快去?”   小天打了个立正,敬了礼,说:“得令!”   穆槿还是被他逗笑了,看着小天匆忙跑出去的背影,穆槿紧紧握住手中那柄剑:“紫竹,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广州街香港街景区。   一个背着电脑包的小伙子垂头丧气走出景区大门,他手里握着的简历、碟片就像垃圾,人家看也不看一眼。   他不过想做个群众演员,不给钱没关系,不发盒饭也没关系,让他上镜就行啊!那个助理导演说什么不需要群众演员,骗人用点儿心行不行?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拿出插在背包侧兜里的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重整旗鼓,向明清宫苑景区走去。   那儿正拍一部清宫戏,他拿着简历直接找到助理导演:“导演,我是上戏刚毕业的学生,您这儿招群众演员么?不给钱我也演,不发盒饭我也演!”   助理导演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新人?”   他说:“是!”   助理导演笑着说:“长得挺俊啊。”   小伙子的脸红了,他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后脑勺。   助理导演突然黑了脸:“一个群众演员长这么帅,你要我男主怎么办?”   小伙子有些急:“抹灰啊,粘痣啊,只要您让我演,怎么着都行!”   “怎么着都行?”助理导演又笑了,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匕首:“划花脸行不行?”   小伙子面色一僵:“导演,我们做演员的靠脸吃饭的。”   助理导演冷哼一声:“你呀,你现在照着演员还差十万八千里呢!走吧,我们这儿不缺群演。”   小伙子咬了咬嘴唇,背着包转身走了。   助理导演摇了摇头,捏着刀刃向刀柄一/插,带弹簧的匕首。这样就被吓走了,助理导演撇着嘴说:“怂!”   学校里的天之骄子刚出校园难免碰壁,表演系本科,导演系硕士,有时候他不免会想,读这么久书有什么用!不靠导师,想自己闯出一片天地,难!   他坐上电瓶车,准备去清明上河图景区碰碰运气。   穆槿手中的剑震的越发厉害,她看到前面,助理导演正要赶走一个小伙子。   穆槿的心跳的越来越快,她快步走了上去,问那个助理导演:“在做什么?”   助理导演笑着说:“小穆姐。刚毕业的愣头青,想做群众演员,可咱们组里最近不需要群演啊。”   穆槿拿过那个男生的简历,左上角两个大字写着易阳。   她勉强压制着心里的激动,声音仍是有些发颤:“你叫易阳?”不止是姓名,模样也和千年前一般无二。   易阳见到了偶像,有些激动,说:“容易的易,阳光的阳。小穆姐好。”   穆槿对着助理导演说:“我想和易阳聊聊。”   助理导演识趣,进棚准备下一场要用的道具去了。   那柄剑不再震,他们两个在台阶上坐下。   易阳说:“我很喜欢小穆姐的戏。”   “谢谢。”穆槿笑着说:“叫我木槿吧。”   易阳有些犹豫,试探着叫:“穆槿。”   穆槿问他:“你是上戏毕业的?怎么不考中戏呢?”如果他考中戏,他们也许就能早点儿见到。   易阳说:“我家离上海近。”   穆槿问他:“想做演员?”   易阳笑了:“先做演员,再做导演。我想……”他看了看穆槿:“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做了导演,能不能请小穆姐做我的女一号?”   穆槿微低下头,目光有些躲闪:“好啊。”   我带着千年的记忆,寻找、等待……终于,春暖……花开……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